第1720章 孤独的重量-《归处有青山》

  上京城的雪下得紧。

  天色铅灰,仿佛压得极低,几乎要碾碎那些飞檐上的脊兽。

  雪片如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地扑下来,却在金砖地上立时消尽了。

  原是冻透了的地面,竟比雪还冷几分。

  太和殿内,铜鼎中炭火正旺,毕毕剥剥地爆着火星子。

  那热气腾上来,与殿外渗入的寒气一激,便在藻井底下绞作一团白雾。

  大臣们裹着厚重的貂裘,犹自缩颈耸肩,像一群被硬赶上架的鹌鹑。

  他们的朝服本是为显威仪而制,如今倒成了累赘,外头罩着皮毛,里头却还按旧例穿着单薄的中衣。

  冷热交攻之下,愈发显得进退维谷。

  年迈的李尚书,须眉上沾着未化的雪粒,此刻被暖气一烘,便凝成细小的水珠挂下来。

  频频跺着官靴,那声音闷闷的,仿佛靴底也冻硬了。

  年轻些的侍郎们更不济事,虽紧挨着火炉,手指却在笏板上不住地弹动,活像一群中了风的寒鸦。

  殿角的铜鹤香炉吐着龙涎香,那烟气本应笔直上升,此刻却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撕得七零八落。

  大臣们偷眼觑着,只觉得连鼎中的火焰都在天威下矮了几分。

  金銮殿内,烛火摇曳。

  龙椅之上,"易年"面无表情地坐着,眼神空洞,仿佛对殿内的争吵充耳不闻。

  周晚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眉头紧锁。

  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几乎要淹没整个御案。

  内容无非两类——

  "南昭难民如何处置?"

  "前线告急,请速调兵增援!"

  殿内大臣分列三派,争论不休,声浪几乎掀翻殿顶的金漆横梁。

  白发苍苍的宰相金睿手持玉笏,缓步出列,声音沉稳如钟:

  "陛下,老臣以为,南昭难民必须收容!"

  环视众人,目光锐利:

  "如今离江冰封,天堑已失,若将难民拒之门外,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必成暴民!届时江南联军与难民合流,趁势北上,我北祁南境将永无宁日!"

  兵部侍郎立刻反驳:"金相此言差矣!我北祁如今自顾不暇,哪有余粮养活外人?"

  金睿冷笑,开口道:

  "短视!你可知难民中多少是南昭溃兵?多少是工匠农户?若善待之,他们便是抵御西荒的屏障,若必反之,他们便是刺向我北祁的尖刀!"

  说着,转身面向龙椅,深深一礼,恭敬道:

  "陛下,老臣恳请开常平仓赈济难民,同时抽调各州府兵维持秩序。"

  晋察司指挥使司马长顺一身黑袍,如鹰隼般跨步出列,声音冷硬如铁:

  "金相仁厚,但未免天真!"

  说着,猛地展开一卷血书:

  "北线来报!妖族虎视眈眈,并未退去,又逢天降大寒,我军伤亡过千,敢问金相,你是要抽哪里的兵去管难民?"

  殿内顿时一静。

  司马长顺乘胜追击:"至于粮食——"

  冷笑一声,指向户部尚书田牧,"田大人,你来说说,国库还能撑多久?"

  户部尚书田牧擦了擦额头的汗,讪笑着出列,开口道:

  "这个…若按现有消耗,存粮约莫能撑四个月,但如果接收难民……"

  偷瞄了眼金睿,"恐怕……两个月都悬,这还是在槐江州的情况不乱,龙尾关东远州百姓没到之前,等东远州百姓过了龙尾关,便要重新算计了…"

  司马长顺厉声喝道:"听见了吗?两个月后,我军将士就要饿着肚子打仗!"

  金睿寸步不让:"若放任难民饿死,不用两个月,南境就会大乱!"

  "可…"

  "没什么好说的…必须救…"

  "你去救啊…"

  "不救咋整,等着抢?等到暴乱,你那二两排骨能上战场?"

  "……"

  "…"

  争吵声越来越大,殿上群臣此时像是市井泼皮一般,就差大打出手了。

  周晚坐在一旁,指尖敲击扶手的节奏越来越快。

  他瞥了眼龙椅上的"易年",后者依旧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

  这傀儡果然靠不住……

  周晚心中暗叹,终于开口:

  "诸位…"

  听见周晚开口,殿内安静了下来。

  周晚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

  "诸位争论无益,归根结底,问题只有一个——"

  说着,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声音陡然提高:

  "我们缺兵!"

  一句话戳中死穴。

  北祁精锐早已调往北线对抗妖族,南境各州只剩老弱病残。

  如今既要防西荒铁骑踏雪而来,又要防南昭难民酿成暴乱,还要维持各地秩序……

  "报——!"

  传令兵突然冲入大殿,跪地急奏:

  "渭南州急报!西荒先锋已抵江南岸,约有三万之众!"

  满朝哗然。

  周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传令。"

  "第一,开放边境三州,设立难民营,由各州府兵维持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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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征调退役老兵及青壮,组建临时防军。"

  "第三……"

  说着,顿了顿,看向龙椅,"请陛下亲笔修书,向南昭说清眼下一事…"

  众人都明白,这最后一条乃是为了给先礼后兵一个借口。

  听着周晚的命令,金睿欲言又止,司马长顺冷哼一声,田牧又开始擦汗。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真正的困局就是周晚先前所说,北祁的兵力,早已榨干了最后一滴血。

  殿外风雪呼啸,仿佛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奏响哀歌。

  大臣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厚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风雪与喧嚣隔绝在外。

  周晚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仰头望着金銮殿高耸的穹顶,那上面绘着的九龙腾云图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如同此刻飘摇的北祁。

  恍惚间,一缕银白从鬓角滑落。

  周晚伸手捻起,怔怔地看着指间的白发,苦笑了下。

  小爷才二十多岁啊…

  龙椅上的"易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

  "你老了…"

  周晚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只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才不会老…"

  出乎意料的是,黑夜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唇相讥。

  那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周晚,竟隐约流露出一丝…算是关切吗?

  "你在想什么?"

  黑夜问道。

  周晚没有立刻回答。

  起身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

  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着雪花扑在他脸上。

  "我这辈子…"

  周晚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从没见过这么冷的天。"

  窗外的皇城已被白雪覆盖。

  宫墙、殿宇、枯树…一切都被裹在厚厚的冰壳里,仿佛整个世界正在被慢慢冻成一块琥珀。

  更远处,离江方向隐约可见青灰色的寒气盘旋,像一条苏醒的冰龙,正在吞吐极寒。

  "不正常…"

  周晚喃喃道,"离江千年不冻,如今却…"

  黑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不知何时换的黑袍在风中纹丝不动:"有人搞鬼?"

  周晚摇了摇头。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冰花,缓缓道:

  "这种改变整个大陆气候的手段…我不信人力能做到。

  沉默良久,周晚突然一拳砸在窗框上。

  "那个混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怎地,积压多时的情绪突然爆发。

  像头困兽般在殿内踱步,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颤抖。

  "北线告急!南境失控!难民如潮!现在连老天爷都要插一脚,他他娘的倒好,一拍屁股走了…"

  话音戛然而止。

  周晚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想起了龙桃临走时的话:"这世界快撑不住了。"

  当时他只当是笑笑,如今却……

  黑袍傀儡静静地站在一旁。

  作为妖兽,他本不该理解人类的疲惫。

  但此刻,他却破天荒地伸出手,拍了拍周晚的肩膀。

  这个动作如此生硬,以至于周晚差点笑出声。

  "你学得不像…"

  他闷声道,"易年那家伙……从来不会这样安慰人…"

  黑夜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

  "你需要休息了…"

  "休息?"

  周晚苦笑,"北线每天死多少人?南境每天涌来多少难民?各地粮仓还能撑几天?我他娘敢休息吗?!"

  而最让周晚恐惧的还不是这些。

  走到御案前,抽出一份被压在最下面的密报,来自钦天监的观测记录:

  "天象异变,星辰移位,这场严寒,影响的范围只会越来越大…"

  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什么西荒铁骑,什么难民危机,在可能降临的灭世灾劫面前,都不过是前奏罢了。

  "黑夜。"

  周晚突然问道,"你说…如果这世界真要完了,咱们该怎么办?"

  傀儡沉默片刻,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等易年回来。"

  周晚怔住了。

  窗外,暴风雪愈发猛烈。

  但在一片混沌之中,周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躺在躺椅上看天的少年。

  多少次,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那家伙总能翻出张底牌。

  "哈…"

  周晚突然笑出了声,"你说得对…"

  他站起身,将那份密报投入炭盆。

  火光跃动间,年轻王爷的眼神没了以前的英气。

  "来人,传令!"

  周晚的声音响彻大殿,"即日起,皇城节省半数用度,全部转为军需!"

  风雪依旧,但殿内的烛火,终究没有熄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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