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虚妄的孝顺(1)-《我的故事里有你》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总是这样刺鼻。苏梅提着保温桶,沿着病房走廊一步步走着,脚底的塑胶地板发出沉闷的回声。婆婆张玉兰住在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说是清静,却总透着一股被遗忘的凄凉。

  推开门,病床上瘦小的身躯蜷缩着,盐水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落下,像在倒计时什么。苏梅刚把保温桶放下,婆婆就睁开了眼睛。

  “晓云来电话了吗?”声音虚弱,却带着期待。

  苏梅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表情:“大姐刚打过我手机,说今天孩子学校有活动,实在走不开,让您好好养病。”

  张玉兰眼中的光黯了下去,她转过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忙,我知道。”

  这已经是婆婆住院的第七天。除了第一天林晓云来露了个脸,拍了张握着母亲手的照片发朋友圈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照片配文是:“妈妈生病了,心都要碎了。愿天下父母都健康平安。”收获了一百多个赞和无数条“孝女”的评论。

  苏梅拧开保温桶,鱼汤的香气弥漫开来。“妈,我炖了黑鱼汤,对伤口愈合好。”

  张玉兰勉强坐起身,却没什么胃口:“你大姐说,黑鱼汤最补了。”

  “是,我知道。”苏梅舀出一碗汤,轻轻吹凉。她没说的是,这黑鱼是她凌晨五点去菜市场挑的,炖了三个小时,而林晓云只是在电话里动动嘴皮子。

  门被轻轻敲响,隔壁床的家属王阿姨探进头来:“小苏,又给婆婆送饭啊?真是孝顺。”她走进来,压低声音,“你大姑姐今天来了吗?我看她朋友圈不是说今天要来吗?”

  苏梅勉强笑了笑:“大姐忙,孩子的事脱不开身。”

  “哎,也是,现在养孩子不容易。”王阿姨话锋一转,“不过你大姐那张嘴是真甜,昨天还打电话问我婆婆的病情,说了一堆要注意的,听着就暖心。”

  暖心?苏梅心里冷笑。林晓云的关心永远停留在电话线那端,从不会转化为实际行动。但她只是点点头:“大姐确实会关心人。”

  张玉兰听到这话,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晓云从小就会疼人。”

  苏梅默默递过汤勺,看着婆婆小口喝汤。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对比——林晓云永远是贴心小棉袄,而她这个儿媳,做得再多也只是本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晓云发来的微信:“梅梅,妈今天怎么样?我昨天梦见她喊着伤口疼,担心得我一夜没睡好。你一定要多注意啊,老人这个时候最需要关怀了。”

  苏梅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只回了一句:“妈今天好多了。”

  她几乎能想象林晓云此刻的样子——一定是在她那装修精致的客厅里,喝着咖啡,拿着手机,觉得自己又完成了一次孝心表达。然后继续跟朋友逛街,或者准备下一场麻将。

  “妈,我晚上再过来。”苏梅收拾东西,轻声说。

  “你不用天天跑,累。”张玉兰说,但眼睛却看着门口,似乎期待着另一个身影会出现。

  “不累。”苏梅拎起包,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婆婆已经拿起了手机,大概是在等林晓云的电话。

  走廊里,苏梅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要逃离什么。电梯镜面映出她疲惫的脸——三十五岁,眼角的细纹已经遮不住了,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下来。她想起林晓云,比自己大四岁,却保养得像是三十出头,每次见面都妆容精致,衣着时尚。

  “虚伪。”她对着电梯里的自己,无声地说。

  开车回家的路上,苏梅的思绪飘到了十年前。她刚和林峰结婚那会儿,对林晓云这个大姐是真心尊敬的。林晓云能说会道,第一次见面就拉着她的手说:“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那时候,苏梅觉得丈夫有这样的姐姐是福气。

  第一次察觉不对劲是在婚后第一个中秋节。林晓云在电话里跟父母说了半小时,叮嘱他们要买好的月饼,别省钱,她汇款给他们。挂掉电话后,婆婆喜滋滋地等着汇款到账,直到节后也没等到。反而是苏梅和林峰买了大包小包回家,林晓云也来了,只带了一盒公司发的月饼,走的时候却带走了两只土鸡、一篮子鸡蛋和半蛇皮袋的新鲜花生。

  “自己家养的鸡有营养,外面的饲料鸡我都不敢给孩子吃。”林晓云当时笑着说,仿佛带走这些东西是对父母的恩赐。

  起初,苏梅以为林晓云只是经济紧张。但后来知道,林晓云丈夫做生意,家里条件比她和林峰好得多。城里的房子一百五十平,开的是宝马,孩子上的是私立学校。

  “大姐可能比较会过日子吧。”林峰曾经这样为姐姐辩解。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从小被姐姐照顾着长大,对林晓云有着天然的维护。

  苏梅没有争辩,只是观察着。她发现林晓云有一套完整的“孝顺话术”——电话里永远是最贴心的问候,朋友圈永远是最感人的亲情表达,人前永远是最懂事的女儿形象。但落到实处,出钱出力的事永远能巧妙地避开。

  最让苏梅印象深刻的是三年前公公做心脏搭桥手术。林晓云在手术室外哭得最凶,握着父亲的手说:“爸,你一定要好好的,女儿不能没有你。”亲戚们都被感动了。然而手术费八万元,林晓云出了五千,说是“最近投资了个项目,资金周转不过来”。照顾的事情更不用说,她只来了三天,就说孩子要期中考试,必须回家辅导。

  那段时间,苏梅请了半个月假,和林峰轮流守在医院。她记得自己累得在走廊长椅上睡着,醒来时身上盖着林晓云发来的微信:“辛苦你了,梅梅。等我忙过这阵一定好好谢你。”

  这“一阵”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回到家,苏梅开始准备晚饭。儿子小杰在写作业,丈夫林峰要加班。厨房里,她机械地切着菜,脑子里却在构思一部小说——如果她是个作家,一定要写写这种“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电话响了,是林晓云。

  “梅梅,回家了吗?妈今天精神怎么样?”林晓云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关切。

  “好多了,医生说下周可以出院。”

  “那就好,我这心啊,总算能放下一点了。”电话那头传来孩子的吵闹声,“哎呀,宝贝别闹,妈妈在跟舅妈说外婆的事情。外婆生病了,妈妈很担心,知道吗?”

  苏梅几乎能看到林晓云说这话时的表情——一定是在对孩子说,但声音刚好能让电话这头听到。

  “大姐要是忙就先挂了吧。”苏梅说。

  “不忙不忙,再聊会儿。对了,妈出院后需要营养,我研究过了,鸽子汤最补,你到时候给她炖点。乡下表舅家养鸽子,我让他留两只好的,你去拿一下。”

  又来了。苏梅握紧了手机:“大姐,我要上班,还要接送小杰,可能没时间去乡下。”

  “哦,那我想想办法。”林晓云顿了顿,“其实最好的是野鸽子,但那个难弄。算了,就家养的也行,虽然营养差一点,但总比没有强。”

  苏梅突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大姐,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

  她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更大的吵闹声:“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把颜料打翻了!梅梅,我先挂了,孩子闯祸了,改天聊啊!”

  忙音响起。

  苏梅放下手机,靠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墙上。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邻居家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三年前中风,她在病床前守了整整一个月。那时林峰也请了假帮忙,林晓云却只来过一次,坐了半小时,说了一堆“要注意”后匆匆离开。

  母亲去世前拉着她的手说:“小梅,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妈放心不下你。”她现在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实心眼的人,总是吃亏的。

  晚饭时,林峰回来了,一脸疲惫。

  “妈今天怎么样?”他问。

  “好多了。”

  “姐今天打电话了吗?”

  “打了。”

  林峰点点头,扒了两口饭,突然说:“姐说她给妈买了个理疗仪,五千多呢,下周到货。”

  苏梅停下筷子:“什么理疗仪?”

  “就是那种按摩的,对恢复好。姐说她在网上研究了好久,才选中这款。”林峰的语气里有一丝骄傲,仿佛姐姐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苏梅想问:钱付了吗?但她忍住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林晓云的“买”往往停留在口头阶段。上次说给父母买羽绒服,说了三个月,最后是苏梅看天冷了实在忍不住去买的。林晓云见到后却说:“呀,我买的还在路上呢,不过你们买了也好,多一件换着穿。”

  “对了,”林峰又想起什么,“姐说妈出院后,想接她去城里住段时间。”

  苏梅抬起头:“住哪里?”

  “姐家啊。她说城里医疗条件好,方便复查,而且她可以亲自照顾。”

  苏梅几乎要笑出来。林晓云亲自照顾?她连自己家的卫生都是请钟点工做的。

  “妈同意了?”她问。

  “妈当然高兴,姐难得这么有心。”林峰没听出妻子话里的讽刺。

  苏梅不再说话,默默吃饭。她知道这件事大概率不会成真,林晓云会有无数个理由推脱——房子在装修、孩子要考试、丈夫出差……最终,婆婆要么留在乡下,要么还是来她家。

  晚饭后,苏梅在洗碗,林峰在旁边帮忙擦桌子。水声哗哗中,林峰忽然说:“梅梅,我知道你辛苦。但姐也不容易,她性格就那样,话说得好听,做事可能没那么周到,但心是好的。”

  苏梅关上水龙头,转过身:“林峰,你真的觉得大姐只是‘做事不周到’吗?七年了,我们结婚七年,你见过大姐实实在在地为爸妈做过什么吗?除了说话和发朋友圈。”

  林峰愣住了,他很少见到妻子这么直接地质问。

  “话不能这么说,”他辩解道,“姐经常打电话关心爸妈,每次回家也都惦记着他们...”

  “惦记着从家里带走东西吧。”苏梅打断他,语气是自己都惊讶的尖锐。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苏梅有些后悔,但不完全后悔。这个话题憋在她心里太久了,像一颗不断膨胀的气球,总有一天会爆开。

  林峰叹了口气:“梅梅,我知道你累。这段时间妈生病,都是你在跑。我很感激。但姐...她毕竟是姐姐,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割得人生疼。苏梅忽然想起去年春节,一大家子吃饭,林晓云在饭桌上侃侃而谈自己多么孝顺,给父母买了这个那个。婆婆听得眉开眼笑,不断给女儿夹菜。苏梅默默吃完了那顿饭,餐后收拾洗碗的自然是她。

  “我累了,先去洗澡。”苏梅解下围裙。

  那天夜里,苏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个舞台上,台下坐满了人。林晓云在台上演讲,讲自己多么孝顺,声情并茂,台下掌声雷动。苏梅想说话,却发现没有话筒。她想走上台,却被无形的墙挡住了。她大声喊,却没有声音。最终,她只能看着林晓云接受“孝女”的奖杯,光芒四射。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婆婆出院那天,林晓云果然没有出现。她发来长长的微信语音:“梅梅,真不巧,孩子突然发烧,我得带他去医院。妈出院的事就辛苦你了,替我好好照顾她。对了,我买了些营养品,快递到你家了,记得给妈吃。”

  苏梅没有回复,默默办理出院手续,收拾东西,送婆婆回乡下。路上,婆婆一直看着手机,等女儿的电话。

  到家后,苏梅安顿好婆婆,正要离开时,林晓云的电话终于来了。苏梅在院子里,隔着窗户能听到婆婆欢喜的声音:“哎,妈没事,好着呢...你忙你的,孩子生病要紧...营养品收到了,花那个钱干什么...妈知道你有心...”

  苏梅抬头看着天空,一群鸟飞过,自由自在。她忽然很羡慕它们,不用处理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面对这些虚情假意。

  “梅梅,要走了吗?”公公从菜园回来,手里拎着刚摘的蔬菜,“这些你带上,新鲜。”

  “爸,不用了,留着您和妈吃。”

  “多着呢,吃不完。”公公硬塞给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老人粗糙的手握住她的,苏梅感到一阵心酸。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心里明镜似的。他从不夸女儿孝顺,但也从不拆穿。

  “爸,大姐说接妈去城里住的事...”苏梅试探着问。

  公公摇摇头:“她就是说说的,你别当真。你妈身体这样,还是在乡下习惯。”

  原来公公什么都明白。

  回城的路上,苏梅接到林晓云的电话:“梅梅,妈到家了吗?状态怎么样?我给她买的营养品你记得按时让她吃,那些都是进口的,很贵但效果好。”

  “到家了,状态还行。”苏梅简短回答。

  “那就好。对了,妈那边的医保报销,你帮忙办一下吧,我这边实在走不开。需要什么材料你问我,我告诉你。”

  苏梅深吸一口气:“大姐,我也要上班,而且报销手续复杂,需要本人或直系亲属办理。”

  “哎呀,我知道你忙,但我这不是更忙嘛。这样,你看看需要什么,我让我老公抽空去办,不过得等他有时间,最近公司事情多...”

  苏梅知道,这个“抽空”和“有时间”将是遥遥无期的等待。最终,这件事还是会落到她头上。

  “我看看吧。”她说完挂了电话。

  到家时,快递已经放在门口。拆开一看,是两罐蛋白粉,生产日期很近,但苏梅在网上查了一下价格,不到两百元一罐。而林晓云在家庭群里说的是“买了最好的营养品,一罐都要五六百”。

  苏梅看着这两罐蛋白粉,忽然觉得很可笑。这就是林晓云的孝顺,连买营养品都要虚报价格。她拍照发给了林峰,什么话也没说。

  晚上林峰回家,看着照片,沉默了很久。

  “也许...姐是被人骗了?”他试图解释,但语气已经不那么确定。

  苏梅没说话,只是把手机收了起来。

  婆婆出院后的第三周,是她的六十八岁生日。林晓云早早在家庭群里宣布:“今年妈生日,我出钱,咱们在城里最好的饭店给妈过!梅梅,你挑地方,钱我来出。”

  苏梅没有回应。林峰私信她:“姐这次挺有心的,你就定个地方吧,别太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