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6章 遮挡风雨的人-《青山少年》

  易年的眼神深沉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雨夜,也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落在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日时光里。

  这一刻,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怀念,汹涌而来。

  他好想回到几年前。

  那时候,在小小的青山,有师父。

  那个总是窝在破旧竹椅里的慵懒老人,是他最大的依靠。

  无论遇到多么刁钻的难题,碰到多么棘手的麻烦,甚至只是心中有些许迷茫,只要凑到师父身边,哪怕得到的只是一个含糊的哈欠,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提点,或者干脆是一个嫌弃的白眼,都知道,天塌不下来。

  因为有个子更高的师父在前面顶着,替他遮风挡雨,为他指引方向。

  他可以安心地做那个只需要钻研医术,烦恼今天吃什么的小郎中。

  那时候初到上京城,面对帝都的繁华与暗流,有晋天星和白笙箫这两位师兄。

  晋师兄神机妙算,总能在他陷入困境时,用看似巧合的方式为他解围,将复杂的局面梳理清晰。

  白师兄虽然性子洒脱,但剑锋所向,无人敢撄其锋芒,那份毫无保留的维护,让他在这陌生的权力场中感到温暖。

  有他们在,易年似乎永远不必担心会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

  那时候,在圣山求医,有木叶,有宋令关前辈。

  那时候,在南昭有南行一。

  仿佛能托住一切的底

  而最重要的,是那时候有七夏。

  可如今呢?

  易年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师父早已仙逝,那慵懒的身影只能在回忆中寻觅。

  晋天星失踪,圣山空了。

  白笙箫师兄堕入魔道,如今更是不知去向。

  木叶、宋令关等前辈,早已阴阳永隔。

  而七夏,也不见了踪影。

  好像这一刻的易年,什么都没了。

  曾经那些为他遮风挡雨的高大身影,一个个离去,或倒下,或远离。

  曾经那份笃定的可以依赖的后盾,已然消失无踪。

  如今,所有的决定,无论大小,无论关乎个人还是关乎整个北祁乃至天下的局势,都必须由他自己来做。

  再也没有一个慵懒的声音在耳边提点,再也没有一道可靠的剑锋在身后守护。

  他站在了最前面,每一个抉择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死存亡。

  他甚至常常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只能凭借着有限的认知、肩负的责任和内心那点微弱的坚持,在迷雾中艰难前行。

  可这个担子,太重了。

  重得足以压垮山岳,重得让任何心智不坚之人望而却步。

  但他不敢退缩。

  甚至连一丝犹豫和软弱的念头,都不能轻易显露。

  因为他是北祁的皇帝,是离江北岸的守护者,是无数人眼中的希望。

  他的身后,是周晚、剑十一、龙桃、石羽这些信任他、追随他的朋友和弟子,是北祁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若退缩,若倒下,那崩塌的将是一个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丝曙光的未来。

  那个曾经在青山小镇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必须挺直尚且单薄的脊梁,成为那个顶在最前面最高的那个人。

  方才他还用“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来安慰惊慌的桐桐,此刻想来,竟带着一丝残酷的讽刺。

  因为现在他自己好像就成了那个需要顶住这片即将倾塌天空的最高的人。

  “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易年的唇边溢出,融入了窗外连绵的雨声里,微不可闻。

  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疲惫与无人可诉的压力。

  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再次望向南方那异象传来的方向,那片被姜家阴云笼罩的土地。

  方才的脆弱与怀念被深深埋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必须面对现实的冷静与决断。

  雨夜依旧深沉,云舟孤悬。

  悠长的叹息仿佛还萦绕在潮湿的空气里,一阵极其轻微脚步声从舱门外传来。

  易年没有回头,但早已感知到来人的身份。

  舱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樱木王。

  身上还沾染着些许室外雨水的湿气,发梢间隐约可见细小的水珠。

  进舱来,目光先是扫过那盏静静燃烧的长生烛,橘红色的火苗在她碧绿的瞳孔中跳跃了一下,随即落在了易年那略显孤寂的背影上。

  刚才易年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显然并未逃过她敏锐的感知。

  樱木王自顾自地走到小几旁,与易年隔着一盏烛火坐下。

  动作自然地拿起一只空置的茶杯,为自己斟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举起茶杯,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眸子带着几分探究看向易年,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很少见你这个样子…”

  语气算不上关切,更像是一种对罕见现象的好奇。

  毕竟在她印象里,易年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如此明显地流露出疲惫与孤寂感,实属罕见。

  易年闻言,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看向坐在对面的樱木王。

  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深邃得看不出丝毫情绪。

  没有接话,既没有承认自己的异常,也没有否认。

  只是沉默地看着樱木王,在等待她说明来意。

  樱木王见易年不答也不在意,将手中把玩的茶杯放下,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托着腮,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那双碧绿的眼睛直视着易年,用一种近乎调笑的语气说道:

  “怎么了?说出来让姐姐听听?”

  这句话明显是玩笑,带着几分故意占便宜的意味。

  易年对樱木王的玩笑充耳不闻,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根本没听到“姐姐”这个称谓。

  直接跳过了所有寒暄与试探,开门见山,问出了那个核心问题,声音平稳而清晰:

  “你们考虑的怎么样了?”

  “考虑”什么,双方心知肚明。

  自然是关于异人一族与北祁,或者说与易年之间,是否合作共同应对姜家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危机一事。

  这是关乎双方族群命运的重大抉择。

  提到正事,樱木王脸上那丝戏谑的笑容淡去了几分。

  坐直了身体,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变得正式了许多:

  “老大那边…还没有明确的回信儿。”

  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有些游移,补充了半句:

  “而且…”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易年完全明白。

  所谓的“考虑”,所谓的“老大回信”,都只是表象。

  异人七王内部真正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的关键,并非合作本身的条件或利弊,而在于那个悬在他们头顶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的族长。

  只要族长还活着,只要那个充满了对人族万年仇恨野心勃勃要复仇的族长还存在,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即便内心渴望安宁,抵触无休止的仇杀,也绝不敢公然违背族长的意志,与昔日的死敌合作。

  所以合作的前提,是族长这个最大的障碍必须消失。

  易年看着樱木王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顾虑与一丝恐惧,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然后,吐出了两个看似轻描淡写,却在樱木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字:

  “快了…”

  快了?

  什么快了?

  是族长…

  陨落的时间快到了?

  还是族长归来的时间快到了?

  亦或是…

  别的什么?

  这两个字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也太过于敏感!

  樱木王的手控制不住地猛地一抖,碰到了杯子。

  杯中残余的冰冷茶水晃了出来,溅湿了她翠绿的裙摆。

  霍然抬头,瞳孔收缩,紧紧盯着易年,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是确信,是猜测,还是…

  陷阱?

  但什么都没有。

  舱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可能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剧烈波动。

  樱木王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转移了话题。

  脸上重新挤出一丝看似轻松的笑容,语气也刻意变得活泼起来,对着易年说道:

  “喂,明天可轮到我出场了!这‘试比高’还挺有意思的,怎么样?要不要去给我助威?看看姐姐我怎么大杀四方?”

  樱木王似乎试图用这种玩笑般的邀请,将对话拉回到一个相对轻松的轨道。

  然而,回应她的并非语言,而是一道快到极致的蓝光!

  就在樱木王话音刚落的瞬间,易年的手仿佛只是随意地在腰间一抹。

  下一刻,一柄通体湛蓝薄如蝉翼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剑,已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搭在了樱木王白皙修长的脖颈之上!

  剑锋紧贴着皮肤,传来的冰冷触感让樱木王瞬间汗毛倒竖!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剑刃上蕴含的锋锐无匹的剑气,只要易年的手腕轻轻一动,哪怕只是细微的一分,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喉咙立刻就会被割开,鲜血当场!

  樱木王的身体彻底僵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她不敢动,丝毫不敢动!

  因为她深知易年的剑有多快,更清楚在这公斤距离下,易年若真想杀她,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方才还带着玩笑意味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惊骇、愤怒与不解。

  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近在咫尺的易年,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紧绷,带着冰冷的质问:

  “你……什么意思?!”

  易年持剑的手稳如磐石,脸上却不见丝毫杀气,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没有回答樱木王的质问,而是反问了一个看似莫名其妙的问题:

  “闻见什么了吗?”

  闻见什么?

  樱木王先是一愣,但发现易年没有杀意以后随即更加愤怒,觉得易年是在戏耍她。

  强忍着脖颈上传来的刺痛感,咬牙道“你有病吗?!”

  易年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但依旧没有解释。

  手腕一翻,龙鳞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鞘过。

  压力骤然消失,樱木王猛地松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脖颈。

  又惊又怒地瞪着易年,完全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究竟意欲何为。

  这时,易年才仿佛刚刚听到她之前的邀请一般,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回答道:

  “没空…”

  樱木王得胸口起伏,狠狠瞪了易年一眼,那双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忧和试图缓和气氛的行为简直像个傻子。

  猛地站起身,连告别的话都懒得说,丢下一句:

  “没空拉倒!”

  然后便气鼓鼓地转身,带着一身的怒火和未散的惊悸,快步走出了舱室,身影消失在雨夜的甲板上。

  脚步声比来时重了许多,显示出主人此刻极差的心情。

  舱室内,再次只剩下易年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