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6章 逆行-《青山少年》

  风雪呼啸,难民潮如同一条蜿蜒的黑色长龙,在茫茫雪原上缓慢地向西蠕动。

  哭喊声、马蹄声、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混杂在一起,谱写成一首仓皇的逃命曲。

  有人搀扶着年迈的父母,有人怀中紧抱着熟睡的婴孩,还有人不时回头望向那座越来越远的雄关。

  龙尾关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城墙上的光芒已经微弱如风中残烛。

  \"快走!别停下!\"

  士兵们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可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人群的嘈杂中。

  一个妇人踉跄摔倒,怀中的包袱散开,几个干硬的馍馍滚进泥雪里。

  她刚要伸手去捡,就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向前,只能红着眼眶继续逃命。

  就在这向西涌动的人潮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圈的棉袄,衣摆拖在雪地上,像条笨拙的小尾巴。

  粉雕玉琢的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乌黑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坚定。

  迈着不稳的步子,逆着人流,固执地向东走去。

  \"娘…爹爹…\"

  稚嫩的呼唤被风雪撕碎。

  小女孩走走停停,不时被逃难的人群撞得摇晃,却始终没有回头。

  有几次差点摔倒,她就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撑住地面,爬起来继续向前。

  当小女孩终于来到龙尾关下时,城墙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影。

  残破的城门半开着,像一张疲惫的大嘴。

  小女孩仰起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城墙,小脸上第一次露出犹豫。

  她伸出小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冰冷的墙砖,然后,开始攀爬。

  对于成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台阶,对这个小小的身影而言不亚于天堑。

  她的腿太短,每次都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一级。

  有几次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在台阶上,膝盖磕得生疼,却只是瘪了瘪嘴,把眼泪憋回去继续向上。

  \"嘿咻…嘿咻…\"

  奶声奶气的喘息飘散在寒风里。

  当小女孩终于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棉袄已经被汗水浸湿。

  刘海黏在额头上,小脸涨得通红。

  但她顾不上休息,立刻迈开步子,朝着城墙中央那个高大的身影跑去。

  章若愚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的双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现在支撑屏障的,是他燃烧的生命力。

  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腔内振翅。

  直到——

  \"爹爹!\"

  脆生生的呼唤像一道闪电劈进混沌。

  章若愚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来。棉袄上沾满雪泥,羊角辫散了一半。

  圆嘟嘟的小脸上还挂着擦伤,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念…念念?!\"

  章若愚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失去知觉。

  想伸手去抱,却发现双臂僵在半空,根本无法收回。

  下一刻,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这里太危险了!

  戾气随时可能突破屏障!

  \"回去!快回去!\"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却因为太过虚弱,声音还不如风雪声大。

  念念已经跑到他身前。

  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爹爹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

  伸出小手想碰又不敢碰,最后只是轻轻拽了拽章若愚的衣角:

  \"爹爹疼吗?\"

  天真无邪的问题让章若愚瞬间崩溃。

  这个面对万千戾气都不曾退缩的汉子,此刻泪如雨下:

  \"念念乖…去找娘亲…这里危险…\"

  可念念却摇了摇头。

  绕到章若愚身后,踮起脚尖,将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贴在了父亲血迹斑斑的后背上:

  \"我帮爹爹…\"

  可能是方才瞧见了,所以念念有样学样。

  可小小的她,哪里能帮到呢?

  刹那间,一股暖流从相贴处涌出。

  章若愚震惊地发现,念念的小手竟然在发光!

  不是修士的元力光芒,而是一种更纯净、更柔和的白光。

  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又像新雪反射的微芒。

  ……

  林巧儿正在帮一位崴了脚的老妇人包扎,手指突然一颤,纱布掉在了雪地上。

  猛地抬头望向城头,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将小手贴在丈夫血迹斑斑的后背上。

  父女俩被一层柔和的白光笼罩着,在晦暗的天地间,宛如一盏温暖的灯。

  \"念念......\"

  林巧儿的眼泪瞬间决堤。

  明明方才还跟着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时候上的城墙?

  此刻虽然看到孩子安然无恙,可心却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城头上戾气翻涌,随时可能吞噬那小小的身影。

  没有犹豫,林巧儿抹了把泪,转身就往回走。

  \"巧儿妹子!你干啥去?\"

  同村的王婶一把拉住她。

  \"我去接他们…\"

  林巧儿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得可怕。

  \"你疯啦!城头多危险——\"

  林巧儿掰开王婶的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嫂子,那是我男人和闺女…\"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面,周围的嘈杂声突然安静了一瞬。

  王婶张了张嘴,最终红着眼眶松开了手。

  张二爷正拄着拐杖走在队伍中间,突然发现人流停了下来。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往前看,正好看见林巧儿逆着人流向东走去的身影。

  \"那是......若愚家的?\"

  身旁的老伙计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几个从青山镇逃出来的老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不走了…\"

  张二爷突然道。

  \"啥?\"

  \"我说,不走了…\"

  老人把拐杖重重插进雪地里,转身面向龙尾关。

  \"小愚做的太多了,不能留他一个人…\"

  几个老兄弟愣了片刻,突然都笑了。

  李老歪把肩上扛的包袱一扔:\"早该如此!老子这把老骨头,跑也跑不动了…\"

  \"回去帮忙!\"

  \"死也得死在家门口!\"

  这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老人,竟一个个调转方向,跟着林巧儿往回走。

  他们走得并不快,腿脚不便的互相搀扶,气喘吁吁的就歇两步再走,但没一个人回头。

  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感染,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西逃的脚步。

  一个背着孩子的年轻妇人突然离开队伍:\"我男人还在城墙上搬物资......\"

  接着是断了条胳膊的守军士兵:\"我的弟兄们......\"

  然后是教书先生、货郎、甚至几个半大孩子......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后来变成十几人、几十人…

  最终形成了一支特殊的\"归乡队伍\"。

  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伤痕累累的士兵。

  所有人都沉默地向着龙尾关走去,脚步沉重却坚定。

  \"你们疯了吗?回去送死?\"

  还有人试图阻拦。

  张二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开口道:

  \"年轻人赶紧逃吧,我们这些老家伙......\"

  望着越来越近的城墙,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

  \"落叶总要归根啊…\"

  那里,离家近些。

  当林巧儿爬上城墙时,章若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巧儿?你......\"

  \"闭嘴…\"

  林巧儿红着眼睛把女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裹进自己的棉袄里,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

  \"喝口水…\"

  章若愚颤抖着手接过水囊,里面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他仰头灌了一口,冰水混合着血水流下脖颈,却觉得这是此生喝过最甜的水。

  陆陆续续地,城墙上开始出现其他人的身影。

  张二爷带着老伙计们搬来几块门板,临时搭成挡风的屏障。

  李老歪不知从哪找来半桶桐油,正在修补破损的弩车。

  几个妇人用头巾包着积雪,正在给伤员擦拭伤口......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群半大孩子。

  他们瘦小的胳膊抱来一捆捆箭矢,整齐地码放在守军身边。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甚至给每个士兵发了块烤得焦黑的馍馍。

  \"你们…\"

  章若愚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张二爷拍拍他的肩膀,老人粗糙的手掌温暖有力:

  \"小愚啊,青山镇出来,没有丢下乡亲自己逃命的道理…\"

  城下,黑雾再次开始翻涌。

  但这一次,城墙上站满了人。

  拄着拐杖的老人挽起袖子往箭头上抹桐油。

  断了胳膊的士兵用牙齿给弩弦打结。

  连那个总爱哭鼻子的货郎都举起了菜刀…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没有痛哭流涕的告别。

  只有一双双平静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黑雾。

  章若愚把妻女护在身后,山河图升空,挺直的脊梁就是最后的屏障。

  林巧儿一手抱着熟睡的女儿,一手紧握丈夫的衣角,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无比安宁。

  \"怕吗?\"

  章若愚轻声问。

  林巧儿摇摇头,把脸贴在丈夫血迹斑斑的背上:

  \"一家人在一起,不怕…\"

  东远州的百姓们自发地围拢过来,以章若愚为中心,形成一道血肉筑成的防线。

  他们或许没有高深的修为,没有神兵利器,但此刻,每个人眼中都燃着同样的火焰。

  要死,就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要亡,也要面朝家的方向。

  风雪愈急,黑雾已至城下。

  但龙尾关的城头,再无一人后退半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