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8章 修罗浣剑-《青山少年》

  雪,又一次落了下来。

  细碎的雪花飘在立阳城焦黑的城墙上,像是上天洒下的一层薄薄的灰烬。

  城墙下,断裂的兵器半埋在泥泞里,箭矢斜插在血痂凝结的土地上,偶尔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呜咽。

  城头的士兵倚着残破的垛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他们身上裹着染血的皮甲,有些人的伤口还在渗血,但没人喊疼。

  疼,已经麻木了。

  一个年轻的士兵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一柄短刀。

  手指冻得发青,却仍死死攥着刀柄,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眼睛睁得很大,但瞳孔却涣散着,像是还在看着战场上那些死去的同胞。

  那些被妖族撕碎的、烧焦的、踩烂的尸体。

  \"喂,喝口酒。\"

  旁边一个老兵递过来一个破旧的皮囊。

  年轻士兵没动,只是嘴唇微微颤抖。

  老兵叹了口气,自己灌了一口,辛辣的烈酒烧得他喉咙发烫。

  望着城下,那里堆着还没来得及掩埋的尸体,雪落在他们身上,像是要给他们盖一层薄薄的殓布。

  \"这场雪……倒是干净。\"

  老兵喃喃道。

  城内,街道冷清得可怕。

  原本繁华的商铺如今只剩焦黑的骨架,房梁坍塌,门板破碎,风一吹,就发出吱呀的呻吟。

  军营里,伤兵们挤在漏风的帐篷内。

  血腥味和腐臭味混在一起,让人作呕。

  有人低声呻吟,有人咬牙忍着,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躺着,眼神涣散地盯着帐篷顶。

  一个断了腿的士兵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

  \"你笑什么?\"

  旁边的人问。

  \"我梦见……我回家了。\"

  断腿士兵咧着嘴,眼里却流下泪来,\"我娘煮了肉汤……真香啊……\"

  没人接话。

  帐篷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雪花落下的轻响。

  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机械地来回走动。

  他们的脚步沉重,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妖族暂时退去了,但没人敢放松。

  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杀回来?

  此时的立阳城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沉默地埋葬着活人的希望。

  城中一座宅院,曾是某位富商的别苑,如今成了圣山众人的临时驻地。

  院墙上的雕花被熏黑,檐角的铜铃早已锈蚀。

  风过时,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只有低哑的呜咽,像是垂死之人的喘息。

  院子里,白笙箫坐在石阶上。

  一盆清水摆在身前,水面映着灰蒙蒙的天,偶尔被飘落的雪花点破,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的手浸在水中,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剑身,一遍又一遍。

  剑,是软的。

  北剑峰的流云,百年前便已名震天下。

  剑出如云,杀人无痕。

  可如今,这把剑却像是洗不干净了。

  白笙箫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剑刃,指腹感受着那冰冷的锋锐。

  明明剑上什么都没有,可他却总觉得染了血,那些洗不掉的血。

  妖族的血。

  正洗着,忽然停下了动作,指尖微微一顿。

  雪落在水盆里,瞬间消融,仿佛从未存在过。

  白笙箫抬起头,望向远处。

  那张脸,曾是圣山最年轻俊逸的一张脸。

  百年岁月,未曾在他眉梢眼角留下半分痕迹。

  可如今,那如玉般的面容上,竟悄然爬上了几道细纹。

  鬓角处,几丝白发刺眼地掺杂在黑发之间,像是雪落在墨上,突兀而刺目。

  他老了。

  白笙箫老了。

  不是岁月催人老,而是这世道,逼人老。

  木叶死了。

  宋令关也死了。

  圣山的三根擎天柱,如今只剩他一人。

  立阳城需要他撑着,圣山需要他撑着,天下修士……也需要他撑着。

  可他自己呢?

  低头,看向水中的倒影。

  那张脸,陌生得让白笙箫自己都怔了一瞬。

  院子里很静。

  偶尔有圣山弟子从廊下走过,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远远望见峰主坐在雪中洗剑,便默契地绕开,不敢打扰。

  谁都知道,白峰主近来沉默得可怕。

  自木叶宋令关陨落之后,北剑峰峰主的话便越来越少。

  有时,站在城头,望着妖族退去的方向,一站就是整夜。

  有时,独自练剑,剑光如雪,却凌厉得让人不敢靠近。

  今日,他只是在洗剑。

  一遍又一遍。

  仿佛这样,就能洗去什么。

  洗着洗着,又一次停了下来。

  忽然抬眼,望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圣山的方向。

  只是圣山,还是不是圣山。

  叹了口气,目光缓缓偏移,落在了西南方向。

  那里是招摇山,是天虞山。

  也是……太初古境的方向。

  欧阳佑他们,应该已经进去了吧?

  白笙箫微微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师弟。

  \"师兄,你这剑洗得再干净,终究还是要染血的…\"

  记忆中,欧阳佑曾这样笑着对白笙箫说过。

  白笙箫当时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剑染血不可怕,又不是洗不干净…\"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这把剑,好像真的洗不干净了。

  雪,忽然大了几分。

  透着寒冷,也透着凄凉。

  白笙箫的肩头、发梢,都落了一层薄雪。

  可他却浑然不觉一般,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洗着剑。

  不知是没事可做,还是在回应欧阳佑当时的玩笑。

  水,早已冷了。

  白笙箫的手,也有些发红。

  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寒意,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洗剑。

  洗剑。

  洗剑。

  仿佛这样,就能洗去这一身的疲惫。

  洗去这一世的杀戮。

  洗去……这满心的苍凉。

  远处,一名圣山弟子偷偷望过来,眼中满是担忧。

  \"峰主他……是不是太累了?\"

  \"嘘,别多话。\"

  另一人低声道,\"如今的圣山,全靠白师伯一人撑着,换做是谁,都会累的。\"

  \"可这样下去……\"

  \"没有选择。\"

  对话戛然而止。

  雪,吞没了所有的声音。

  白笙箫依旧坐在那里,洗着他的剑。

  无人知晓,他肩上扛着的,是何等重量。

  终于,不知多久后,白笙箫停下了动作。

  剑,被缓缓提起。

  水珠顺着剑尖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白笙箫凝视着剑身,忽然轻笑了一声。

  \"罢了。\"

  他站起身,抖落肩上的雪。

  剑,归鞘。

  雪,仍在下。

  而他,终究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直到……

  终有一日,剑断。

  或者,人亡。

  目光越过立阳城的城墙,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远。

  越过了城南的废墟,越过了北御州,越过了更远处风雪中的上京。

  视线穿透千里,跨过奔腾的离江,掠过南昭的群山,一路向南,再向南……

  那里,是南屿。

  那里,曾有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如烈焰般灼烧过他的生命。

  雪,落在白笙箫的睫毛上,融化成水,又凝结成冰。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她。

  那个红衣女子。

  很多年前,南屿的凤凰木开得正盛,引来了南屿的一只凤凰。

  年轻的圣山剑修下山历练,漫无目的,却走到了那里。

  她赤足踩在凤凰木的枝头,红衣似火,黑发如瀑。

  一双金色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却带着骨子里的温柔。

  \"你,这么不怕死吗?\"

  帝江坐在悬崖边,晃着双腿,身下是万丈深渊。

  白笙箫倚着树干,身上的伤口还流着血。

  \"怕死,那就不用修行了…\"

  \"明知道打不过,为何还要打呢?\"

  她嗤笑,\"值得吗?\"

  \"值得…\"

  他看向她,冷漠道:

  \"正道之人,自当除魔卫道!\"

  帝江一怔,随即别过脸,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神色。

  那天,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比南屿的凤凰花还要艳烈。

  ……

  \"白笙箫!你疯了?!\"

  帝江死死拽住他的手腕,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怒火。

  \"那是碧水寒潭!跳下去你会死的!\"

  他回头看她,嘴角挂着惯常的懒散笑意,开口道:

  \"怎么,担心我?\"

  \"谁担心你!\"

  她咬牙切齿,\"我只是……只是……\"

  \"是什么?\"

  \"只是不想你死得这么便宜!\"

  她恶狠狠道,手上却抓得更紧了。

  白笙箫低笑,忽然反手将她拉入怀中。

  \"放心,死不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还没娶你呢,怎么舍得死?\"

  帝江僵住了。

  半晌,她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

  \"谁要嫁给你…\"

  ……

  回忆匆匆,有苦有甜。

  \"为什么要是你……\"

  帝江的声音颤抖着,手中的火焰长鞭指着他的咽喉。

  \"为什么偏偏是你圣山的人!\"

  白笙箫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剑尖滴血。

  他身后,是重伤的圣山同门。

  而她身后,是奄奄一息的妖族亲族。

  \"我…\"

  \"闭嘴!\"

  她厉声打断,\"你们人类,永远这么虚伪!\"

  火焰腾空而起,映红了她含泪的双眼。

  \"从今往后,你我——\"

  \"恩断义绝!\"

  雪落无声。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

  白笙箫站在原地,鬓角的白发在风雪中格外刺目。

  缓缓收回目光,软剑入腰。

  \"你还好吗…\"

  回应白笙箫的,只有雪。

  越下越大…

  渐渐模糊了远方的天际。

  也模糊了,圣山修罗眼中的那抹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