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远道云雷翻墨海-《天人幽冥》

  院中风声微歇,张寡妇望着缓步走出的身影,眉峰间仍凝着几分郁色——方才那阵混乱,这人只顾着往屋里躲,把她孤零零撇在院中面对这伙凶神恶煞,此刻想起仍觉心头发堵。

  可眼下李伍几人还堵在门口,横眉立目的模样显然没打算善罢甘休。她深吸口气,将那点怨怼强压下去,抬手用团扇往李伍等人身上一指,声音里淬着冷意:“我要是你们,此刻早夹着尾巴跑了。”

  说罢,她款步走到男子身旁,刻意拔高了声音,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得意:“给你们介绍下,这位可是咱们县的蒋班头。”末了,还特意斜睨了李伍等人一眼,那眼神里的不屑,像是在看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

  蒋班头往前站了半步,眉头紧锁,沉声喝道:“你们强闯民宅,还敢在此喧哗冤枉好人,莫非是想随我回衙门走一趟?”他刻意挺直了腰板,想着自己这身差事总能镇住场面,只盼这几人识趣些,赶紧散去,省得再生事端。

  岂料那为首的男子非但没动,脸上反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慢悠悠开口:“哦?你是这洋县的班头?”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正好,这张寡妇骗了我家娘子的钱财。既然蒋班头在此,依大唐律,该如何处理?”

  蒋班头闻言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向张寡妇。

  张寡妇见他眼神里起了疑,心头一紧,忙换上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也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蒋班头~”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刻意的娇嗔,“妾身哪里会做那骗人的勾当,分明是这伙人想讹诈妾身,您可得为妾身做主啊……”

  话音未落,她已抽噎起来,抬手用帕子在眼角胡乱抹着,那帕子上干干净净,哪有半分泪痕,偏她演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蒋班头瞧着张寡妇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原本的几分疑虑竟被那柔弱姿态磨去了大半,他猛地转头,对着李伍几人怒目而视,厉声道:“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讹诈良民?”

  “哈哈哈——”李伍仰头大笑,笑声里满是嘲讽,“蒋班头好大的威风!我们人证物证俱在,你身为一县班头却是非不分,莫非是不想要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了?”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蒋班头心上,他心头猛地一沉。这几人神色笃定,丝毫不见慌乱,难不成……这张寡妇真的骗了人家钱财?

  他暗自打量起眼前几人:李伍穿的虽是常服,料子却比寻常粗布细腻不少;另外三个女子中,两人作男装打扮,瞧着是为了行路方便,身上衣料亦是上好的锦缎;剩下那女子,发髻规整,眉眼间带着几分规矩,分明是大户人家的婢女。

  看这阵仗,他们说张寡妇骗了钱财,倒不像是空穴来风。

  可他转念又想,骗子讹诈往往也是有备而来,断不能轻易下定论。于是沉声问道:“你们说的物证在何处?”

  李伍抬手指向张寡妇,语气陡然转厉:“你问她,头上那支发簪,还有手腕上的玉镯,是从哪里得来的?”

  蒋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张寡妇发髻上斜插着一支发簪,流光溢彩;手腕上的玉镯更是莹白温润,绝非寻常人家能有的物件。

  张寡妇被他这一看,顿时慌了神,慌忙用袖子捂住手腕,又猛地把头偏向一边,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举动落在蒋班头眼里,多年断案的直觉让他心头一紧——这寡妇定有问题。

  “你这发簪和玉镯,究竟是哪里来的?”他追问,声音里添了几分严肃。

  张寡妇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我……我自己买的。”

  “你买的?”李伍冷哼一声,步步紧逼,“那请问是在何处买的?价值几何?”

  张寡妇被问得语塞,脸颊涨得通红,慌乱间随口答道:“几日前上街买的,花了一百钱……不,是两百钱!”

  连价钱都前后不一,蒋班头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断定,这寡妇分明是在撒谎。

  李伍见状,上前一步,语气郑重:“蒋班头,按我大唐律法,骗取他人财物者该当何罪,你应当比谁都清楚吧?”

  蒋班头喉头滚动,只觉口干舌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张寡妇竟惹出这般祸事,若是真牵扯出律法条文,怕是不好收场……

  张寡妇见蒋班头眼神越发锐利,知道再瞒下去只会更糟,眼珠一转,忽然换上副热络语气:“蒋班头,前些天我还在香粉铺子遇见过蒋家娘子呢,她挑香粉时我还帮着举荐了好几样,咱们还约了后几日再去那铺子逛逛呢。”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蒋班头头上,他浑身一僵。若是张寡妇把他二人之间的龌龊事捅到自家娘子耳边,他这日子怕是别想再过了!

  想到此处,他额角渗出细汗,转头看向李伍等人时,声音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你们口口声声说这些东西是你们的,又有何证据?”

  李伍冷哼一声,眸中寒光乍现:“证据?我家娘子这些首饰的票据一应俱全,那玉镯更是御赐之物,岂容尔等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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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班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黏得后背发紧。御赐之物?这张寡妇竟敢骗来,简直是嫌命长!可他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只当眼前几人是有备而来的讹诈之徒,强撑着底气哼了一声:“御赐?你说是便是?空口白牙谁不会说!”

  一旁的张寡妇连忙帮腔,三角眼瞪得溜圆:“蒋班头莫要与他们啰嗦!定是一伙骗子,抓起来严刑拷打,保管让他们立刻露出马脚!”

  蒋班头眯眼打量着李伍等人,色厉内荏地厉喝:“今日本官心情好,放你们一马,速速退去,此事便作罢。若敢纠缠,休怪我将你们打入县衙大牢,届时……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李伍瞥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朗声道:“大唐律例,讹诈他人钱财者,与盗贼同罪。赃值一匹绢布,便要杖责六十。”

  他目光扫过张寡妇头上的发簪,语气陡然转厉,“你头上那支发簪,值五十匹绢布;腕间玉镯乃皇家之物,价值连城,抵得上数百匹绢布;连同你骗去的其他首饰,总计已超千匹之数!蒋班头——”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你该知晓,大唐律规定,讹诈赃值达五十匹者,便要流放三千里,服劳役三年!”

  “千匹……流放三千里……”这话如惊雷炸响,蒋班头脸上的横肉猛地一颤,方才还硬撑的架子瞬间垮了,双腿竟有些发软。张寡妇更是面无人色,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先前的嚣张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惊恐——流放?她怎么承受得住!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慌了神,冷汗浸透了衣衫。

  一旁的香菱按捺不住,往前站了半步,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李管事,犯不着跟他们磨牙。他们不是嚷嚷着要去县衙吗?咱们就陪他们走一趟,看看县令是信他们这满口胡言,还是信我们手里的凭证!”

  这话刚落,院门口已是人头攒动。方才被吵闹声引来的七八个邻居,此刻正交头接耳,议论声像涨潮似的漫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往前凑了凑,扬声说道:“前几日就见一位穿锦缎衣裳的娘子来找她理论,她死咬着不承认骗了人家东西,这不,人家家里人寻上门来了!”

  “可不是嘛!”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跟着点头,手里的竹杖在地上顿了顿,“那锦衣娘子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说话温温柔柔的,倒被她和那个姘头堵在门口骂了好久。”

  人群里一个扛着锄头的中年汉子嗤笑一声:“穿得起那样的锦衣,定是权贵之家。这张寡妇连这种人的便宜都敢占,真是嫌命太长了!”

  蒋班头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角的余光瞥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他身上。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事若是传开,说他包庇一个骗了权贵的寡妇,他这班头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了。

  再想起方才邻居们的话,先前那点侥幸彻底碎成了渣,看向张寡妇的眼神里了已经悔恨不已——早知如此,何必被她那点狐媚子功夫迷了心窍!

  张寡妇见势不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连连掌着自己的嘴:“这位阿兄,这位小娘子,是我混账!是我被钱迷了心窍,一时糊涂啊!求你们高抬贵手,千万别送我去县衙……”

  见李伍和香菱只是冷冷看着,毫无松口的意思,她又猛地转向蒋班头,膝行几步扑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衣裳下摆,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蒋班头!您得救我啊!妾身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您念在往日情分,救救我吧!”

  蒋班头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嫌恶地猛地扯开衣摆,后退两步站到一旁,脸上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厉色:“好你个张寡妇!竟敢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快说,骗来的赃物都藏在何处?”

  张寡妇见状,知道再求也无用,连忙爬起来,连声道:“都在!都在屋里!我这就去取!”说罢,踉跄着往内屋跑,慌得差点被门槛绊倒。

  李伍等人紧随其后。片刻后,就见张寡妇端着个金漆盒子走出来,手抖得厉害,将盒子重重放在桌上,“啪”地一声掀开盖子。里面零零散散堆着些银钗、铜镯之类的普通首饰,而在那堆物件中间,赫然躺着三件精致华美的饰物——正是裴婉君所戴的那几件。

  蒋班头乍见那些首饰,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猛地一黑,双腿像是灌了铅般发软,身子摇摇晃晃的,差一点就栽倒在地。他慌忙伸手扶住旁边的柱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胸口却仍像堵着块巨石,闷得发慌。

  此时的香菱一眼瞥见盒子里属于自家娘子的首饰,顿时怒火中烧,脚步生风地冲到桌前。

  张寡妇见她气势汹汹地过来,以为是要动手打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抬起手臂死死护在头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筛糠:“娘子饶命啊!饶命啊!”

  可香菱压根没打算碰她,只是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张寡妇的手臂,要摘下她腕上的玉镯。

  怎奈张寡妇的手腕生得粗圆,那玉镯戴得又紧,香菱费了好一阵子功夫,指尖都被磨得泛起红痕,镯子却仍纹丝不动。

  张寡妇被香菱攥着腕子,骨头像是被钳住一般疼,偏又怕惊动旁人,只能死死咬着牙忍了,腕上已被捏出几道深深的红印,看着格外显眼。

  香菱试了几回都脱不下来,额角渗出细汗,索性深吸一口气,猛地攥紧张寡妇的手掌。只听 “咯吱” 一声轻响,像是骨头错了位,张寡妇疼得身子一哆嗦,那玉镯总算借着这股蛮力,“啪” 地一声从腕间滑了下来,落在香菱手心里。

  紧接着,她又顺手拔下张寡妇头上那支发簪,转身将盒子里娘子的首饰收拢起来,用随身带的锦帕仔细包好,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动作间满是珍视与愤懑。

  “蒋班头,还等什么?带人回县衙吧!”李伍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张寡妇一听“县衙”二字,脸刷地白了。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咚咚咚”磕起头来,额头都磕出了红印,一边哭着哀求:“妾身已经把首饰都还回来了,就饶了妾身这一次吧!妾身不过是一时糊涂起了贪念,真的罪不至死啊……”

  见李伍等人毫无反应,她眼珠一转,又慌忙转向蒋班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丝谄媚:“蒋班头,看在你我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份上,救救我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蒋班头心里咯噔一下,暗自盘算起来:这事若是闹到县衙,自己和这寡妇私通的事必定藏不住,到时候被家里的娘子知道了,那泼妇还不得闹翻天?到时候自己颜面扫地,日子怕是比死还难受。

  想到这儿,他连忙上前一步,对着李伍躬身作揖,陪着小心说道:“这位兄台,你看这女子既然已经归还了财物,她又孤身一人,还是个寡妇,日子也不容易,不如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吧?”

  李伍却不接话,只是淡淡瞥了张寡妇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显然没把蒋班头的话放在心上。

  张寡妇见状,连忙膝行几步,挪到李伍跟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混着脸上的脂粉,糊得一片狼藉。

  她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是哀求道:“对啊对啊,这位阿兄,不,李管事,您就行行好,发发慈悲放了妾身吧!就算当妾身是头猪,把妾身放了吧!求求您了!”

  院门口的围观人群像潮水般越涌越多,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踮脚张望,屋里传来的哭求清晰入耳,议论声也跟着此起彼伏。

  “啧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伸手拿不该拿的东西。”有人摇着头叹息。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就是!你看她张寡妇,往日里在街坊间那嚣张劲,走路都带着风,如今这副模样,哪还有半分体面?”

  更有人往门里啐了一口:“平日里就不安守本分,东家长西家短搬弄是非不说,竟敢还骗到人家头上,落到这步田地,纯属活该!”

  蒋班头透过门框缝隙瞥见院门口越聚越多的人影,那些交头接耳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心里,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心里急得像火烧——再这么闹下去,别说私通的事藏不住,自己这张脸也别想在县里搁了。

  他连忙又往前凑了几步,对着李伍深深弯下腰,语气里满是恳求:“兄台,求您发发慈悲,就放了这张寡妇吧!刚才是在下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请您高抬贵手,给在下留条活路!”

  李伍看着他低眉顺眼、汗湿衣襟的模样,嘴角微微一扬,忽然转头问香菱:“香菱,若是娘子在此,依她的性子,会如何处置?”

  香菱垂眸轻叹了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笃定:“娘子一向仁厚,见她既已归还财物,许是会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

  张寡妇一听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咚咚”又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红得发亮:“多谢娘子!多谢娘子仁厚!也多谢诸位大发慈悲,妾身以后再也不敢了!”

  一旁的凤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轻声感叹:“世人多是如此,被眼前的一点利欲迷了心窍,便不管不顾往前冲,哪曾想过日后要承受的灾祸?却不知,今日种种,皆是往日种下的因,终究是咎由自取啊。”话音落下,院门口的议论声似乎都静了一瞬,只剩下张寡妇压抑的啜泣。

  “既如此,今日便放了你等,好自为之。”李伍话音刚落,便转身向外走去,香菱与凤鸣和凤锦紧随其后。

  张寡妇紧绷的身子骤然一松,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般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蒋班头刚松下那口气,额上的冷汗还没干透,下意识转头看向地上的张寡妇,却猛地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变,变成猪了——!”

  这声惊叫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院门口围观的人群都引了进来。

  众人蜂拥着堵在门口,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只见蒋班头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手指死死指着桌旁——那里竟真的卧着一头肥硕的黑猪,正哼哧哼哧地甩着尾巴,而方才张寡妇瘫坐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蒋班头眼神涣散,口中不停喃喃着:“怎么会……怎么变成猪了……”声音里满是无法遏制的惊恐与茫然。

  身后的院子里陡然炸开一片惊呼和恐慌,像是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珠,噼啪作响的声浪直往人耳朵里钻。香菱正走着,冷不丁听见有人尖声喊着 “变成猪了”,那声音里的惊恐像是带着钩子,勾得她脖子都要拧过去。她脚步一顿,眼珠子已经往身后瞟。

  “赶紧回去休息了,” 李伍的声音压得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明天好去潘家湾找娘子。”

  香菱心里那点好奇像被戳破的水泡,倏地瘪了下去。她哦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回过神的茫然,脚下却乖乖跟着动了,只是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又往院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只看见攒动的人影在门口晃动。

  不远处,凤鸣秀眉微蹙,目光落在身旁的凤锦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凤锦师姐,师父说过的,不可对平常人轻易使用法力。” 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师门教诲的郑重。

  凤锦却满不在乎地晃了晃手腕,脸上漾开一抹狡黠的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都说坏事做尽必有天收,我看老天近来太忙,这等小事,便替他代劳了。” 见凤鸣轻轻叹了口气,她又凑近两步,拍了拍对方的胳膊,语气轻快地安慰,“放心放心,我这不过是小惩大戒,法术效力有限,过几天自会消散的。”

  凤鸣望着她这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叮嘱道:“以后可不能再这般随性了。”

  “知道了知道了,” 凤锦摆摆手,促狭地眨了眨眼,“你呀,真是越来越像师母了,絮絮叨叨的。”

  几人一路往客栈走去。此时夕阳已斜斜地挂在天边,将云彩染成一片暖融融的橘红,暮色正一点点漫上来。虽然方才院子里生了些波澜,但总归是有惊无险,最要紧的是,他们已经确定裴婉君安然无恙。只要明天一早赶到潘家湾接了她,便能重新踏上旅程,先前的种种波折,仿佛都成了路上微不足道的插曲。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将客栈裹紧。窗纸上的月光淡了又淡,四人躺在各自的床榻上,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心里却像揣着团火,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李伍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那是娘子亲赐的物件,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脑子里全是路上的波折 —— 万一潘家湾的消息有误?万一娘子受了委屈?他不住地掐算着路程,恨不得此刻就插翅飞到地方。

  香菱把被子攥得皱巴巴的,鼻尖还萦绕着白日里客栈的皂角香,可心里念的全是自家娘子的模样。娘子怕黑,夜里会不会睡不着?有没有吃的不好?她悄悄摸出枕边的发簪,那是娘子赏的,冷光在黑暗里闪了闪,倒让她眼眶也跟着热了。

  凤鸣对着窗棂上的竹影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丝。师父常说遇事要静,可她总忍不住想起裴婉君温和的笑,还有凤锦那句 “小惩大戒”—— 但愿这一路顺遂,别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凤锦枕着手臂望着房梁。看不出眼里的思绪,她将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有节奏地晃着,直到远处打更人敲过三响,才迷迷糊糊合上眼。

  天刚蒙蒙亮,窗纸泛出鱼肚白时,四人已各自起身。李伍往行囊里塞着油纸包好的干粮,香菱细心地叠着干净帕子,凤鸣检查着水囊,凤锦则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等和中年男子三人汇合时,晨光已爬上客栈门口的老槐树。

  一路向着潘家湾前行,倒也平顺。行至半路,天边忽然滚过乌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众人忙找了棵老樟树避雨,看雨帘把远处的田埂织成白茫茫一片。好在雨来得急去得快,不过两刻便停了,路面上积着亮晶晶的水洼,倒映着云开雾散的蓝天,倒省了趟泥泞的麻烦。

  午后的日头有些晒,一行人终于望见了潘家湾的炊烟。村口的道路上,几个扛着锄头的农人正往家走,其中一个妇人抬头看见他们,脚步猛地顿住,随即揉揉眼睛,快步迎了上来。

  “这不是珠儿家大舅和二舅吗?” 妇人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等看清中年男子三人的脸,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啊…… 安贵家二老都走了…… 就剩珠儿一个女娃了……”

  中年男子闻言,脸色骤然褪尽血色,像是被兜头浇了桶冰水,脚下一个踉跄,急忙往前抢出半步,声音都带着发颤的尖利:“婶子!珠儿呢?她在哪儿?”

  妇人见他急得眼红,忙用袖子抹了把泪,深吸口气稳了稳慌乱的心神,话到嘴边却又顿了顿,带着几分迟疑:“珠儿她…… 她没事,不过……”

  “不过什么?!” 那半截话像根刺扎进中年男子心里,他哪里还按捺得住,话音未落便抬脚要往村里冲,“莫不是珠儿也出了什么事?”

  “哎!你别急啊!” 妇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力道竟比寻常妇人要大些,“他大舅你放宽心,珠儿当真没事!只是…… 只是眼下不在家里头。”

  “不在家里?” 一旁的短须男子眉头拧成个疙瘩,往前凑了半步,满脸的不解,“这丫头能去哪儿?”

  空气里仿佛凝了层薄霜,几人的心又跟着悬了起来,目光齐刷刷落在妇人脸上,等着她往下说。

  妇人被这阵仗问得愣了愣,才缓缓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沙哑:“珠儿…… 她是跟那位裴娘子一道走的,说是要去蜀地寻她阿爷。”

  “什么?!” 这消息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四人心头猛地一沉,先前好不容易稳住的心神瞬间乱了,李伍急切地往前跨出一大步,衣袍下摆扫过水洼溅起细碎的泥点,声音里满是焦灼,“她们何时走的?怎么会突然往蜀地去?”

  他这一问,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跟着绷紧了,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妇人脸上,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

  那妇人目光扫过中年男子身后的几人,眉头拧起几分疑惑:“这几位是……?”

  “哦,忘了介绍,” 中年男子连忙侧身,“这是我女儿,桂红。”

  桂红上前一步,敛衽行礼:“见过婶子。”

  中年男子又指了指凤鸣四人:“这四位说,安贵家收留的那位娘子,是他们的家人。”

  李伍往前迈了一步,拱手作揖,沉声问道:“敢问诸位,可知道那位娘子的姓名与样貌特征?”

  那妇人闻言,先道:“那娘子自说姓裴,名唤婉君。” 接着便细细描述起来,说她生得眉眼清丽,肤光胜雪,身量纤纤,说话时声音温温柔柔的。旁边立刻有人补充:“是了,她素净得很,头上没插什么首饰,只松松挽着个发髻,倒显得越发清雅了。” 又有人接话:“我瞧着她眉心间好像还有一点浅浅的痣呢,看着格外秀气。”

  末了,妇人又蹙着眉想了半晌,才缓缓补充道:“她那日穿了件正红色的长衫,领口密密绣着几枝折枝海棠,针脚细巧得很;下面配了一袭鹅黄色的襦裙,风一吹便簌簌地扬起边角,像落了片春光。旁人穿这红配黄,难免显得俗艳,可在她身上却半点不见,反倒衬得人愈发清雅脱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细节凑得愈发周全。李伍听着这些描述,心中渐渐笃定 —— 这说的,分明就是裴婉君无疑了。一行人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确认的神色。

  李伍立刻拱手,声音沉稳有力:“在下是那位娘子的管事,多谢诸位仗义相救,保全我家娘子性命。”

  香菱也跟着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奴家是娘子的婢女,在此多谢各位恩人救了我家娘子。”凤鸣和凤锦也跟着行了一礼。

  妇人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两匹马和一辆马车,那马车车厢上暗绣的缠枝纹、车轮上包的铜边,都是她这辈子没见过的讲究。

  再看李伍和香菱的衣着,虽是仆役打扮,那料子也是细密挺括,绝非寻常人家所有。她心里暗暗咋舌:这裴娘子的家世,果然不一般。周围的乡亲们围在边上,纷纷笑着回礼。

  那妇人见众人都屏息等着,便叹了口气,缓缓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说起这桩事,真是造孽……” 她先抹了把泪,才继续说道,“那裴娘子当初是被安贵家二老在村外的山道上从吴六子那三个地痞手上救回来的。二老心善,把人带回家好生照料,才算捡回一条命。谁曾想祸事上门,隔壁三元村里的地痞吴六子见裴娘子生得好,起了歹心,趁二老他们去田里施肥,想对那裴娘子施暴。安贵家二老拼死护着裴娘子,却被那畜生活活害死了……”

  说到这里,妇人声音哽咽,周围的乡亲们也都红了眼眶。她顿了顿,又道:“就在那危急关头,正好有三位侠客路过,出手杀了吴六子那三个地痞,才算救了裴娘子和珠儿。

  村里人感念二老恩德,合力帮着料理了后事。原本裴娘子写了封书信想托信使寄回家,她竟然没有把家书送出去!之后裴娘子说,见珠儿孤苦无依,便想带她去蜀地寻她阿爷。”

  听到这里,香菱再也忍不住,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抬手用帕子捂住嘴,肩膀微微耸动着。李伍站在一旁,素来沉稳的脸上也泛起红潮,眼眶发热,一行浊泪顺着脸颊滑进胡须里。

  两人心里又酸又涩 —— 那是为娘子这些日子遭的罪,为她浑身的伤,为她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可泪水中又掺着别样的滋味,是敬佩,是叹服。

  方才听妇人说起时,她们仿佛亲眼看见裴婉君在失去依靠后,如何强撑着伤痛,决意带着孤女远赴蜀地。那双眼眸里,昔日的温婉似乎添了层坚韧的光,分明是长大了,肩上扛起了从未有过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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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啊,” 妇人用袖口抹了把眼角,继续往下说,“裴娘子红着眼圈求那三位侠客,说能不能顺路带她们去蜀地。村正看着珠儿可怜,一个小女娃跟着外人走终究不放心,便拉上村里最懂文墨的通文叔,让他一道跟着照应。算起来,这都走了五天光景了。”

  凤鸣听到 “三位侠客也会法术” 时,心头一动,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诸位可知道那三位侠客的姓氏名讳?”

  旁边一个黑瘦的汉子挠了挠头,接口道:“我那天远远听着,那穿紫衣的娘子自称姓韩,名幼娘。至于那个年长些的先生,村正好像叫过他张先生,名字却没听清……” 他说着,转头看向周围的人,众人都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茫然,显然都记不清了。

  “我好像…… 有点印象。” 那妇人蹙着眉思索片刻,忽然开口,“那天我和妮子在里屋照看珠儿,隐约听见那张先生安慰裴娘子,说自己叫张天童。当时听得真真的,错不了。”

  “张天童?!” 这话一出,凤鸣和凤锦都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凤鸣定了定神,又追问道:“婶子确定,那位先生果真叫张天童?”

  “错不了的。” 妇人肯定地点点头,“那会儿裴娘子受了惊吓,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是那张先生耐心劝了许久,我还听见裴娘子管他叫张叔叔呢。”

  凤鸣和凤锦愈发疑惑,转头看向香菱,眼神里满是探询。香菱会意,轻声解释道:“那张先生是原州司马,先前曾来邠州办理公务,我家阿郎留他在刺史府住过些时日。此人见识不凡,常有奇妙见解,我家娘子那时常去请教,听他讲些各地趣闻。”

  那妇人连同周遭一众人等,听得婢女说裴娘子原是刺史府的小姐,顿时个个惊得心头一震,脸上的神色都僵住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余下一片静默。彼此交递的眼神里,分明都藏着同一句话 —— 难怪这位裴娘子气度不凡,原来是刺史的千金,怪不得…… 怪不得有这般风华气度。先前那些隐约的猜测,此刻都化作了明晃晃的了然,混杂着几分敬畏,在人群里悄悄漾开。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凤鸣和凤锦这才恍然大悟,对视一眼后便不再多问,只又向妇人问道:“那他们要去蜀地何处?”

  “珠儿她阿爷在西川镇守边关,” 妇人答道,“裴娘子说,她们就是要去那边找他。”

  凤鸣四人从乡亲们口中探得裴婉君的消息,却终究晚了一步。裴婉君一行人已然离开五日之久,只留下些许足迹。

  所幸得知她安然无恙,众人心中稍安。既然裴婉君与张天童带着珠儿也是前往益州,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辞别潘家湾的乡亲后,凤鸣与凤锦翻身上马,李伍驾着马车,香菱安坐车内,一行人朝着兴元府方向进发。

  山道蜿蜒,马蹄声碎,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期盼着:但愿能在途中与裴婉君重逢,惟愿她一路平安。

  凤鸣与凤锦并辔而行,望着两旁苍翠青山,心中百感交集。既为裴婉君的下落牵肠挂肚,又为至今杳无音讯的师兄忧心如焚。微风掠过山岗,卷起几片落叶,更添几分愁绪。

  她看着眼前的青山,两山间的盆地里一条小溪穿过山道的石拱桥向远方流去。恰在此时一行大雁鸣叫着从头顶飞过,她心中陡然思绪万千,不禁吟诵起来:

  溪穿石拱自悠悠,雁阵空鸣越翠丘。

  远道云雷翻墨海,此心长逐水东流。

  山风轻拂,林间鸟鸣时断时续。凤锦忽然听见凤鸣低声吟诵着什么,那诗句婉转悠扬,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惆怅。她虽不解诗中深意,但这些日子四处奔波寻找裴婉君,再加上对师兄的牵挂,让她对凤鸣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

  "那张天童虽做过些错事,"凤锦轻声道,目光温柔而坚定,"但他能救下裴婉君,说明他心中侠义未泯。有他在,裴婉君定然安全。"她望向远处蜿蜒的山道,山雾缭绕间仿佛藏着无限可能,"至于师兄,以他的修为法力,定是被什么要事耽搁了。等我们到了益州,说不定他早已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凤鸣闻言,转头看向凤锦,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嗯,但愿如此!"

  四人继续前行,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两日后,兴元府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雄伟。城门处人来人往,喧嚣声远远传来。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去。凤鸣四人正欲寻一处客栈落脚,行至一家名为"行家客栈"的门前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首望去,只见一行五人策马而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

  凤鸣与凤锦刚下马,正打量着客栈门楣,忽觉一道灼灼目光。那男子盯着二人看了片刻,突然面露喜色,翻身下马道:"这不是凤鸣和凤锦娘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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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闻言转身,只见那男子已快步走来。凤鸣仔细端详,渐渐想起什么,迟疑道:"你...可是在长安城义山姐夫府中做客的那位郎君?"

  男子拱手一礼道:"娘子总算记起在下,正是李国昌。"

  "原来是你!"凤锦这才恍然大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李国昌含笑打量着二人:"在下见两位作男装打扮,险些没认出来。"他环顾四周熙攘的街道,疑惑道:"两位怎会来到这兴元府?"

  凤鸣轻叹一声,眉间染上一丝愁绪:"此事说来话长..."

  李国昌见二人神色凝重,当即道:"我们进去说话,此处不便详谈。"说罢便招呼店伙计安置马匹。

  雅座之中,烛火摇曳。凤鸣为李伍和香菱引见,李国昌也介绍了随行的家仆。原来他此行是为游历三水风光,不想竟在此偶遇故人。

  凤鸣将事情娓娓道来:他们本欲前往益州,途中遭遇邪魅作祟,同行的一位娘子不幸走散。这几日四处寻找,方知那娘子已被人救下,正往益州方向而去。说话间,凤鸣的目光不时望向窗外,仿佛透过重重夜色,能看到那远行的身影。

  李国昌听完凤鸣的讲述,不禁长叹一声:"没想到娘子们这一路竟经历了这般波折。"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突然正色道:"既然诸位要去寻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如让我等随行相助如何?"

  "这......"凤鸣与凤锦对视一眼,眼中俱是犹豫之色。

  一旁的李伍见状,连忙拱手道:"郎君此番本是游山玩水,若因我等俗务耽搁了雅兴,实在过意不去。"

  李国昌朗声一笑,摆手道:"蜀地风光亦是天下闻名,与诸位同行,正好一饱眼福。"说着转向身旁一位身着异族服饰的随从,"况且这位阿古达乃是我府中供奉的萨满,修为不俗,或可助诸位一臂之力。"

  那名叫阿古达的随从闻言,微微颔首。他身形魁梧,腰间悬着一串兽骨制成的法器,在烛光下泛着幽幽光泽。

  凤鸣见对方言辞恳切,又见那萨满确有不凡之处,便与凤锦低声商议几句,终于点头应允:"既如此,就有劳李郎君了。"

  是夜,众人在客栈中用过晚膳,各自安歇。翌日天光微亮,一行人便整装出发。晨雾中,马蹄声踏碎了山间的寂静,向着益州方向迤逦而去。李国昌与凤鸣并辔而行,不时指点沿途风景;阿古达则和其他人骑着马跟在队伍两侧,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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