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2章 昏光里的路-《锦绣年代》

  林秀云的身体,在李红梅怀里轻得像一片被秋雨打透的枯叶。

  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唇裂开几道干涸的血口子。只有胸口那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秀云!秀云你醒醒!别吓姐啊!”

  李红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林秀云冰冷的脸上,混着血水往下淌。

  她手忙脚乱地用那块沾湿的破布擦拭着,冰凉的布巾触到皮肤,昏迷中的人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喉咙里溢出几声破碎模糊的气音,眼皮却沉重得像焊死了。

  “水!再拿点水!”李红梅冲着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的翠翠吼。

  翠翠像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扑到门口的水桶边,手抖得厉害,舀起的水洒了大半瓢,才哆哆嗦嗦端回来。

  李红梅接过瓢,小心翼翼地凑近林秀云干裂的唇边。冰凉的清水顺着她毫无血色的嘴角滑落,打湿了脖颈和衣襟,留下深色的水痕,人却毫无反应。

  “掐!掐人中!”李红梅想起土法子,用拇指指甲狠狠掐住林秀云鼻下的人中穴!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

  剧痛似乎再次刺穿了厚重的黑暗。

  林秀云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涣散的瞳孔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是李红梅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恐的脸。

  “铺……铺子……”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来,像游丝般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

  都这样了!还想着那破铺子!

  李红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林秀云冰凉的身体,爆发出压抑的嚎啕:“我的傻妹子啊!命都要没了还铺子!咱回家!姐这就带你回家!”

  就在李红梅咬着牙,试图把林秀云瘫软的身体从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抱起来的瞬间——

  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像座移动的山,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寒气,猛地撞开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堵在了那扇歪斜破败的门洞前!

  是周建刚!

  他不知从哪里赶回来,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油污,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那双平日里总是浑浊木讷的眼睛,此刻却瞪得溜圆,瞳孔深处倒映着妻子那惨白染血、了无生气的脸,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和痛苦彻底吞噬!

  “秀……秀云?!”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几步就冲了进来,高大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差点撞翻旁边还在啜泣的翠翠。

  他冲到李红梅身边,几乎是蛮横地一把将林秀云冰凉瘫软的身体夺了过来,动作又急又重,扯得林秀云嘴角的伤口又涌出殷红的鲜血。

  “你干什么?!”

  李红梅被他这粗暴的动作惊得尖叫起来,想抢回来。

  周建刚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紧紧抱着妻子轻飘飘的身体,那双沾满机油黑泥、指甲缝永远洗不干净的大手,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笨拙地、慌乱地用手去擦林秀云脸上的血污,粗糙的手指蹭过她冰冷的脸颊,反而把那片暗红抹得更开,更狰狞。

  “秀云!秀云!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建刚!”

  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惧,不停地摇晃着怀里的人。

  “别晃了!周建刚你个蠢货!你想害死她啊!”

  李红梅气得目眦欲裂,扑上去死死抓住周建刚的手臂,“她昏过去了!得送医院!送医院你懂不懂?!”

  “医……医院?”周建刚像是被这两个字点醒了,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对!医院!去医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医院!在哪?医院在哪?!”

  他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抱着林秀云就要往外冲,脚步踉跄,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恐慌和怀里的重量而微微摇晃。

  “你等等!”李红梅急得跳脚,一把扯住他,“就这么去?你想让她一路吹风流血死吗?找块布,把她头包上,挡着点风。”

  周建刚猛地顿住脚步,像是被点醒的梦中人。

  他慌乱地四下张望。破屋里空荡荡,除了灰尘就是垃圾。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缝纫机台板上——那里,还散落着几块裁剪下来的翠绿色涤纶布边角料。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腾出一只手,一把抓起一块最大的绿色布片,也顾不上布料边角粗糙,更顾不上那刺眼的颜色,他手忙脚乱地、用那块沾着机油和灰尘的翠绿涤纶布,胡乱地、一圈又一圈,紧紧裹住了林秀云还在渗血的额角!

  绿色的布料瞬间被殷红的血洇透了一大片,像一块丑陋的补丁,贴在林秀云惨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走!”周建刚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不再看任何人,抱着被翠绿破布裹住额头的妻子,像一头负伤的、只知道护住幼崽的猛兽,低着头,朝着门口那片浑浊的光影,义无反顾地撞了出去!

  他高大的身影撞开门口拥挤的人群,像一艘破开浊浪的船,蛮横地冲进了新风巷喧嚣的人流里。

  “让开!都他妈给我让开!”

  他抱着林秀云,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肩膀撞翻了旁边一个卖鸡蛋的箩筐,鸡蛋碎裂,黄白狼藉了一地!摊贩的惊呼和咒骂被他甩在身后。

  他眼里只有前方,只有医院的方向。

  李红梅和翠翠愣了一下,赶紧追了出去。

  “哎哟!撞死人了!”

  “我的鸡蛋!”

  “那女的……头上血糊糊的……吓死人了!”

  “那不是周建刚吗?他抱的是林秀云?天爷!咋弄成这样了?”

  巷子里瞬间炸开了锅!惊叫声、议论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追随着那个抱着满头“绿血”女人、状若疯魔般奔跑的高大身影。

  周建刚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轰鸣。

  怀里的身体那么轻,又那么沉。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感觉妻子的生命正在他臂弯里飞速流逝。

  “秀云……撑住……秀云……”

  他一边狂奔,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哑地低吼着,更像是在哀求,“医院……马上就到了……你撑住……别睡……”

  风灌进他的嘴里,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可他不敢停!一步都不敢停!脚下的路坑洼不平,他几次趔趄,都死死抱紧怀里的人,硬生生稳住身形,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李红梅和翠翠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看着周建刚那不要命的奔跑姿态,看着林秀云软垂的手臂在颠簸中无力地晃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冲出了新风巷那令人窒息的狭窄和浑浊。街道稍微宽敞了些,但周建刚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横冲直撞。

  一辆拉煤的板车差点被他撞翻,车把式的怒骂被他甩在风里。路人纷纷惊恐地避让,对着这个满头大汗、脸色狰狞、抱着满头是“绿血”女人的疯子指指点点。

  “人民医院!人民医院在哪?!”

  周建刚嘶吼着,声音已经彻底劈了,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像个无头苍蝇,在陌生的街口茫然四顾。

  “这边!往左!过了百货大楼就是!”

  李红梅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嗓子都喊哑了。

  周建刚像听到了冲锋号,猛地一个急转,朝着李红梅指的方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刺!

  视线模糊,晃动。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日光灯管……还有一张凑得很近的、戴着白口罩、只露出一双严肃眼睛的脸。

  “瞳孔对光反射迟钝……血压很低……”

  一个冷静的男人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想动,想说话,可身体像被拆散了架,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着剧痛。

  “醒了?”那戴口罩的医生注意到她眼皮的颤动,移开了手电筒。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她额角那胡乱缠绕的、已经被暗红血污彻底浸透的翠绿色涤纶布。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伤口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林秀云忍不住闷哼一声,涣散的意识被这痛感强行拉回了一些。

  “伤口不规则,边缘有污染,需要清创缝合,失血不少。”

  医生检查着,语速很快,对旁边一个年轻护士吩咐,“准备清创包,破伤风皮试。还有,通知外科会诊,怀疑腰椎有损伤,先拍个片。”

  “腰椎?”林秀云捕捉到这个词,混沌的脑子嗡地一声!腰背那要命的剧痛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她挣扎着想抬头,却被医生轻轻按住。

  “别动!”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躺着!”

  林秀云无力地躺了回去,只能转动眼珠,她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惨白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白布、冰凉的检查床上。床边站着刚才那个戴口罩的医生和一个端着盘子的年轻护士。再远一点……

  她看到了周建刚。

  他就站在检查床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她,面朝着惨白的墙壁。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棵被霜打蔫的老树。

  林秀云的心猛地一缩。

  医生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给她嘴角的伤口消毒。冰凉的碘伏棉球擦过皮肉翻卷的伤口,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

  周建刚佝偻的背影,随着她这声抽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

  他想上前,脚步却像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沾着暗红血污的棉球被扔进污物桶,看着医生拿起闪着寒光的针和线……

  “忍着点,要缝合了。”医生的声音依旧冷静。

  针尖刺入皮肉的锐痛传来!林秀云死死闭上眼睛,身体因为剧痛而绷紧,指甲深深抠进检查床冰凉的边缘。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出。

  周建刚猛地闭上了眼睛!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酷刑。

  林秀云在剧痛中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丈夫捂着脸无声痛哭的、佝偻颤抖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怨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心头。比额角的针扎更痛!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那个背影,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好了。”

  医生剪断线头,动作利落地包扎好伤口,“伤口处理完了。现在去缴费,然后拍腰椎片子。”

  一张印着红色印章的单子递到了周建刚面前。

  周建刚像是被惊醒,猛地放下捂着脸的手。

  脸上泪痕纵横,混着油污,一片狼藉。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看向那张缴费单。

  “多……多少钱?”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清创缝合、破伤风、挂号、还有待会儿的X光片……先交五十块押金。”护士的声音公事公办。

  五……五十块?!

  周建刚的脸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工装裤的口袋,里面瘪瘪的,只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斤粮票。

  他掏出来,摊在掌心,那几张可怜的毛票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无比寒酸。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将钱死死攥在掌心。巨大的窘迫和绝望,让他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断。

  他不敢看医生的脸,也不敢看检查床上妻子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污泥和血迹的鞋尖。

  “我……我……”他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滚烫的沙砾,发出嗬嗬的声响,“我……我回去拿……拿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

  “快点。病人需要尽快检查。”医生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周建刚像是得了赦令,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急诊室,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惨白的走廊灯光里,脚步踉跄而仓惶。

  林秀云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看着丈夫那狼狈逃窜的背影,看着他因为掏不出钱而佝偻颤抖的样子,再想到他昨夜那狂暴的一脚和今早那两张刺目的“大团结”……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屈辱、怨恨、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鬓角的纱布。

  新风巷深处那间破屋门口,此刻却比医院还“热闹”。

  李红梅叉着腰,像一尊门神,堵在歪斜的木门前。

  她脸色铁青,胸脯气得剧烈起伏,一双杏眼喷着火,恶狠狠地扫视着围在门口指指点点的人群。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人做衣服还是没见过人昏倒?都给我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她的大嗓门像铜锣,在巷子里嗡嗡作响。

  人群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但好奇和议论并未停止。

  “李大姐,林师傅……真没事吧?刚才周建刚抱出来的时候,那头上……啧啧,吓死个人了!”一个相熟的卖菜婆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问,眼睛却不住地往黑洞洞的门里瞟。

  “没事!死不了!”

  李红梅没好气地呛回去,“就是累着了!流了点鼻血!瞧把你们一个个吓得!没见过世面!”

  “鼻血?”旁边一个嗑着瓜子的中年女人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李红梅,你蒙谁呢?鼻血能把绿布头都染成酱猪肝色?当我们瞎啊?”

  她吐掉瓜子壳,眼神瞟向门里,“我说,该不会是昨儿晚上被周建刚打狠了,今儿个又逞强,伤口崩开了吧?啧啧,为了条裤子,命都不要了?值当吗?”

  “你放屁!”李红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她一步跨到那女人面前,手指头几乎戳到对方鼻子上,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刘金花!你嘴里再敢喷粪试试?信不信老娘撕了你这张破嘴!秀云那是自己不小心磕的!什么打不打的?你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那叫刘金花的女人被她这泼辣劲儿吓得后退一步,脸上挂不住,也拔高了声音:“哟!急眼了?被我说中了?谁不知道周建刚昨儿晚上在院里发疯!那动静大的!马兰花可都听见了!摔盆砸碗的!林秀云今儿个就顶着伤出来,不是被打的是怎么的?李红梅,你也甭替她遮掩!新风巷这地界儿,有啥事能瞒得住?”

  “马兰花?!”李红梅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她猛地转头,刀子似的目光精准地刺向人群外围,那个正缩着脖子、眼神闪烁、想悄悄溜走的干瘦身影。

  “马兰花!你个长舌妇!给我滚过来!”李红梅一声暴喝,像平地惊雷。

  马兰花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绊倒。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她讪讪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红……红梅妹子,你叫我干啥?我……我可啥也没说啊……”

  “你放屁!”李红梅几步就冲过去,一把揪住马兰花的衣领子,那干瘦的老太婆在她手里像只小鸡仔。

  “刘金花说你听见了?你听见啥了?啊?你给老娘一字一句说清楚!说不清楚,老娘今天就把你这身老骨头拆了扔粪坑里去!”

  李红梅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震得马兰花耳膜嗡嗡响。

  “哎哟!哎哟!杀人啦!”马兰花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手脚乱蹬,“李红梅你放手!我……我就是听见他们家昨晚上吵得凶!摔东西!周建刚那嗓门大的……谁知道……谁知道他打没打人啊!我又没趴他们家窗户根底下看!你……你放开我。”

  “吵得凶?摔东西?”李红梅揪着她的衣领子不放,声音冷得像冰碴子,“那你刚才跟刘金花嚼什么蛆?说什么秀云被打了?马兰花,我告诉你!秀云额头上那伤,是今天在新风巷自个儿不小心磕门框上磕的,跟周建刚没关系,再让我听见你满嘴喷粪,编排我妹子,看我不把你那点破事都抖落出来!你家二小子去年偷厂里铜线卖的事儿……”

  “哎哟我的祖宗!”马兰花一听这个,脸瞬间吓白了,也顾不上嚎了,连忙压低声音讨饶,“红梅妹子!红梅祖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嘴贱,我胡说八道,林师傅那伤是磕的,是磕的,跟周建刚没关系,我保证,我保证再也不乱说了,你……你可千万别说啊!”

  李红梅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扔破麻袋一样把马兰花搡开:“滚!再让我听见一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马兰花踉跄几步站稳,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溜了。

  刘金花和其他几个嚼舌根的女人,一看马兰花这怂样,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李红梅环视一圈,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都听清楚了?林秀云的伤,是磕的!谁再敢胡说八道,编排我妹子,编排周建刚,先掂量掂量自己屁股干不干净!别怪老娘翻脸不认人!散了!都给我散了!”

  人群被她这泼辣劲儿镇住,虽然还有好奇,但到底不敢再围观,低声议论着,慢慢散开了。

  破屋门口终于清静下来。

  李红梅喘着粗气,胸口依旧起伏不定。她转身,疲惫地靠在冰凉粗糙的门框上。

  刚才骂人的那股狠劲泄去,担忧和心疼又涌了上来。她望着巷子口的方向,那是周建刚抱着林秀云消失的地方,眉头拧成了疙瘩。

  “红梅姨……”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翠翠。她一直没走,缩在门边的阴影里,怀里紧紧抱着那条刚刚做好的翠绿色喇叭裤,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林师傅……她……她不会有事吧?”翠翠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李红梅看着这朴实的乡下姑娘,看着她怀里那条在昏光下依旧鲜亮夺目的裤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翠翠的肩膀,声音缓和下来:“没事。你林师傅……命硬着呢。医院去了,会好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裤子上,“这裤子……是你的。拿回去吧。钱……等你林师傅好了再说。”

  翠翠却猛地摇头,把怀里的裤子抱得更紧了:“不!红梅姨!这裤子……我不能白拿!林师傅是为了给我做裤子才……才……”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我就在这儿等着!等林师傅回来!我要亲手把裤子钱给她!我……我帮您看着铺子!您要是累了,就去歇会儿!”

  李红梅看着翠翠那执拗又惶恐的眼神,再看看她怀里那条仿佛带着林秀云血气的裤子,一股酸楚直冲鼻腔。她没再坚持,只是疲惫地点点头:“行……那你……帮姨看着点。”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破屋。里面还残留着浓烈的石灰浆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她走到缝纫机旁,看着台板上散落的绿色碎布、剪刀、划粉,还有那两张被遗忘的、刺目的、崭新的“大团结”。

  李红梅的目光落在那两张钞票上,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厌恶。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一把抓起旁边那把豁口的大剪刀!

  锋利的剪刀豁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她咬着牙,眼神凶狠,像是要剪断什么肮脏的东西,对着那两张簇新的钞票,狠狠地、毫不犹豫地——

  “咔嚓!咔嚓!”

  两声干脆利落的脆响。

  崭新的“大团结”,瞬间被锋利的剪刀豁口拦腰剪断,变成了四截毫无价值的废纸。

  李红梅看也没看那散落的纸片,随手将剪刀扔回台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仿佛剪掉的不是钱,而是吴宏海和田琳琳那两张令人作呕的、施舍怜悯的脸!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坐在那张缺腿的破板凳上。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闭上眼睛。破屋里死寂一片,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门口,翠翠抱着那条翠绿欲滴的喇叭裤,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神像,固执地站在那里。

  她望着巷子口浑浊的光影,眼神里充满了无边的担忧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昏黄的光线,将她的身影和怀中那条鲜亮的裤子,在破败的门框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倔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