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排练节目-《山乡轶事》

  春末四月的风,裹挟着北方特有的干燥与沙尘,粗粝地扑打着水木大学灰扑扑的教学楼窗户。窗框被吹得嗡嗡作响,玻璃也跟着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呜咽。阶梯教室里,空气闷得像是凝固的铅块,混杂着粉笔灰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几道浑浊光柱里上下翻飞,无休无止。墙壁上,几张崭新的红纸告示分外醒目,上面用浓墨书写着“响应教育部、青工委号召,深入开展五四青年爱国主义教育活动”的标语,字迹方正,力透纸背。

  曾子轩坐在教室中排靠窗的位置,军绿色的棉布夹克领口竖起,勉强抵挡着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却并未聚焦在摊开的《数据结构》课本上,而是越过书页,投向窗外那一片被风沙搅得灰蒙蒙的天空。那场短暂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的接见,仿佛就在昨日。总设计师温和而睿智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此刻这间嘈杂的教室里,落在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身上。他提出的建议,关于青年、关于爱国、关于精神的脊梁,竟真的被如此迅速地采纳、铺开,化作了眼前这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倡议书,化作了整个校园里涌动的一股无形而灼热的气息。这感觉,沉重又奇异。

  “喂,子轩!”

  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教室里嗡嗡的嘈杂,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曾子轩猛地回过神,循声望去。班长郭大勇正大步流星地从讲台那边走过来,他那张方正的脸膛上带着惯有的爽朗笑容,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裹着结实的身板。他径直走到曾子轩课桌前,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钢笔都跳了一下。

  “大好事儿!”郭大勇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兴奋,眼睛亮得惊人,“校团委刚下的通知!五四文艺汇演,压轴节目,校长亲自点名——要咱们一班出!点名要你曾子轩同志挑大梁!”

  这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周围小范围炸开了涟漪。几个邻座的同学都好奇地扭过头来,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曾子轩身上,有惊讶,有羡慕,也有一丝理所当然的了然——毕竟,能走进那座红墙大院、向总设计师当面建言并被采纳的人,整个水木,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曾子轩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沉地、重重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胸腔。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校长点名……这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

  “我?”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具体什么要求?”

  “要求?”郭大勇一挥手,浑不在意,“校长就一句话,要体现咱们新时代水木青年的精神风貌!要响亮,要有劲!跟教育部、青工委那倡议书精神对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投来的目光,腰板挺得更直了,仿佛这任务的光荣也笼罩着他,“这可是政治任务!子轩,全校的眼睛都盯着咱们一班呢!你点子多,赶紧琢磨琢磨,搞个什么节目震震他们!”

  郭大勇的嗓门洪亮,话语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干劲和豪情,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曾子轩却觉得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更重了。新时代水木青年的精神风貌……响亮,有劲……这模糊的指向,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无法立刻落定。他下意识地抬手,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夹克内袋的位置,那里,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正安静地躺着,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一种奇异的温度。

  “好,知道了。”曾子轩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郭大勇那洪亮嗓门所没有的、沉入水底般的笃定,“容我好好想想。”

  郭大勇只当他是在慎重构思,满意地又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曾子轩身体晃了晃:“抓紧啊!时间紧任务重!”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转身去通知其他人了。

  曾子轩的目光重新落回窗外。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操场边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哨音。内袋里的那张纸,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着他的心。

  入夜,水木园里一片静谧,只有风掠过未名湖畔垂柳的沙沙声。宿舍楼早已熄灯,走廊尽头水房昏黄的灯光下,水龙头滴答滴答的漏水声清晰可闻。曾子轩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摸黑走到狭小的公共盥洗室。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用双手掬起一捧,狠狠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手,背靠着冰凉的白瓷砖墙壁,缓缓滑坐到潮湿的水磨石地面上。黑暗中,只有窗外远处路灯投进来的一线微光,勉强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他掏出那张一直贴身藏着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纸上密密麻麻的音符和歌词如同具有生命的密码,在他眼前浮动。

  《少年中国说》。梁启超先生那如黄钟大吕般的词句,经由另一个时空里那个叫许嵩的年轻人谱写出旋律,竟如此奇妙地契合了当下这个年代,契合了校长那句“响亮,有劲”,契合了那份倡议书背后沉甸甸的期许,更契合了他这个“过来人”胸中奔涌却无法言说的热望。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这穿越时空的呐喊,不正是此刻最需要的声音吗?

  可一个声音在心底尖锐地响起:这不是你的!这是剽窃!是偷盗!另一个时空里许嵩的心血,被你拿来博取这个时代的荣光?指尖下的纸张变得灼烫,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肤。盥洗室里浓重的湿气混合着水龙头单调的滴答声,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他闭上眼,黑暗中,梁启超先生忧国忧民的慨叹,与许嵩清越而充满力量的旋律奇异地交织、碰撞。最终,那旋律中蕴含的、对少年中国的无限期许与磅礴力量,像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名为“道德负罪”的堤坝。

  “为了……让这声音响起来……值得。”他对着无边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决绝地吐出几个字。那点不安被更宏大、更炽热的东西暂时压了下去。

  几天后,一班那间稍显破旧的教室成了临时的排练场。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课桌被七手八脚地推到了墙边,中间腾出了一片空地。曾子轩站在讲台旁,面对着一屋子带着好奇、期待甚至些许怀疑的同学,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那叠用钢板蜡纸刻印出来的曲谱和歌词分发下去。

  “《少年中国说》?”郭大勇第一个拿到谱子,粗黑的眉毛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低头看着谱子上方那四个大字,又抬眼看向曾子轩,语气充满了直白的困惑和不解,“梁启超的文章?这……词是好词,可这是文章啊,怎么唱?难道咱们上去念一遍?那也太……”他撇了撇嘴,后面“死板”两个字虽没出口,但意思已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几个男生也跟着小声嘀咕起来,教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又带着点惊喜的声音响起,像一道清泉注入略显沉闷的空气。

  “这旋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说话的是团支书苏凌云。她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份油墨印迹尚新的谱子,微微侧着头,阳光勾勒出她秀气的侧脸轮廓。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五线谱上那些跳跃的音符上,长长的睫毛随着视线的移动而轻轻颤动,眼神越来越亮,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珍宝。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旋律!”她抬起头,看向曾子轩,眼睛里闪烁着纯粹而炽热的光彩,那是一种对音乐本能的敏感和激赏,“开头这几小节,古筝的清越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接着竹笛进来……像是晨曦破开云雾!然后……然后这合唱部分的铺开……天啊!”她激动得微微有些语无伦次,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划着拍子,“磅礴,太磅礴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锐气和希望!子轩,这真的是你写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探寻。

  郭大勇张了张嘴,看看激动得脸颊微红的苏凌云,又看看讲台上神色平静的曾子轩,脸上的困惑更深了。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些在他看来拗口又文绉绉的词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配上曲子能有什么“磅礴”的效果。

  曾子轩迎上苏凌云灼灼的目光,心头微微一窒。他避开那“是否原创”的直白问题,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词是梁任公先生的千古名篇,我们取其神髓。曲子……是我试着谱的,希望能配得上先贤的胸怀。”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郭大勇和其他面带犹疑的同学,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重要的不是词句本身是否拗口,而是它所承载的力量!是它唤醒我们心中那份少年意气、家国担当的力量!这旋律,就是要让这份沉寂的力量,重新沸腾起来!大家信我一次,唱出来,感觉就对了!”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苏凌云用力点头,眼神更加坚定。郭大勇看着曾子轩眼中那股近乎燃烧的笃定,又看看苏凌云毫不作伪的激动,那拧紧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粗声粗气地道:“行!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说行,咱就试试!怎么整?干吧!”

  排练的艰辛远超想象。那些由后世精心设计的复杂和声、充满力量感的切分节奏,对于这些并非音乐专业、大多只接触过《黄河大合唱》之类歌曲的90年代大学生来说,如同攀登一座险峻的高峰。最初的几天,教室里充满了各种“惨不忍听”的声音。跑调、抢拍、声部打架……混乱得如同一锅煮沸的杂粥。

  “停!停!停!”担任临时指挥的苏凌云,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因为反复纠正而显得有些沙哑。她站在临时充当指挥台的一张课桌前,一手拿着谱子,一手用力地在空中挥动着节奏。“男低音!第三小节,‘干将发硎’后面这个长音,要沉下去!稳住!不是往上飘!还有女高音,‘有作其芒’的‘芒’字,气息顶住!声音要亮出来,像剑锋出鞘!再来一遍!”

  郭大勇站在男生堆里,脸憋得通红。让他踢球冲锋陷阵没问题,可要他准确地找到那个“沉下去”的低音位置,还要稳住气息,简直比解一道复杂的微积分题还难。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无奈地看向曾子轩:“我说子轩,这调子……也太难为人了!”

  曾子轩站在男生声部里,同样汗流浃背。他深知这曲子对业余合唱团的难度,但他更清楚,一旦突破那道门槛,其爆发出的力量将是惊人的。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难,才说明我们做的事情有意义!想想梁任公先生写这篇文章时的心情!想想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一场普通的演出,是为了发出我们这一代的声音!来,跟着我的手,吸气——稳住——起!”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同样疲惫却倔强的脸,里面有不甘,有挑战,也有被点燃的火星。他率先唱起自己声部的旋律,声音并不完美,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穿透力。苏凌云立刻跟上指挥,眼神锐利而专注。郭大勇一咬牙,也豁出去了,粗着脖子吼了起来。

  一遍,两遍,十遍……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衬衫,嗓子干得冒烟。窗外的暮色渐沉,教室里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坚持。渐渐地,那些生涩的、互相倾轧的音符,开始变得清晰、整齐。古筝模拟的铮铮清音(由口琴和吉他弦拨模仿),竹笛悠扬的引子(由另一位同学的口哨和长笛声部替代),铺垫出一种既古典又昂扬的氛围。当四个声部终于第一次相对完整地、带着力量感唱到“少年自有少年狂,身似山河挺脊梁”时,那积蓄已久的气势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破了排练教室的四壁!

  歌声落下,教室里一片奇异的寂静。所有人都怔住了,似乎被自己刚刚发出的声音所震撼。郭大勇大口喘着气,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他猛地一拍大腿:“我……我靠!带劲!真他娘的带劲!”他看向曾子轩,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充满了信服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彩。

  苏凌云放下了指挥的手,胸口微微起伏,明亮的眼眸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她看着曾子轩,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无比用力、无比灿烂的点头。其他同学也如梦初醒,互相看着,疲惫的脸上绽开兴奋的笑容,不知是谁先带头,掌声猛地爆发出来,热烈地回荡在小小的排练室里。

  曾子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看着眼前这群被歌声点燃、眼神熠熠生辉的同窗,一种混合着疲惫、欣慰和巨大成就感的暖流,汹涌地冲刷过心田。成了!这来自未来的火种,终于在这个年代,被这群年轻人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