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大唐仵作笔记》

  狄仁杰的手指,没有再看那封信,而是将它轻轻放在桌上,视线转向那一地废纸,每一张上面,都是模仿太子笔迹的字。

  “这封信,是真的,但你正在做的事,是伪造亲王信函,构陷朝廷重臣。林琛,这与谋逆无异。”

  “我只知道,若不动武承嗣,大唐才是真的要谋逆了。”林琛的回答很平静。

  他没有试图去辩解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法度。

  “所以,你用他们的手段,来对付他们?”狄仁杰的眉头深锁,“你把自己变成了他们?”

  “不。”林琛摇了摇头,他伸手,将那个黑铁盒子推到了桌子中央,“我只是拿起了他们递过来的刀。”

  狄仁杰的注意力被那个盒子吸引。

  他伸出手指,在盒盖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问这东西的来历,而是直接说:“打开它。”

  林琛依言,将盒盖掀开。

  乌木夜枭,特制纸张,火漆端砚。

  三样东西,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狄仁杰只是看了一眼,那双阅案无数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了下去。

  他缓缓地在林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向后靠去,整个人都陷入了椅子的阴影里。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

  “夜枭……”

  他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们找到了你,给了你这个盒子。他们想让你去咬武承嗣,最好是同归于尽,他们好坐收渔利。”

  狄仁杰没有问过程,却精准地说出了结果。

  “狄公明鉴。”林琛没有否认。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狄仁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他们把你当成了一条疯狗,却没想过,狗急了,也会回头咬给它骨头的人。”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你打算怎么做?”狄仁杰终于再次开口,他看着林琛,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深沉,“用这套东西,伪造武承嗣的命令,让他自乱阵脚?”

  “是。”林琛答道,“让他最信任的刀,捅向他自己。”

  “然后呢?”狄仁杰追问,“武承嗣倒了,太子怎么办?这封信,你打算什么时候呈上去?”

  林琛沉默了。

  这正是他犹豫的地方。

  先动太子,武承嗣必然警觉,甚至会壮士断腕,这套工具的作用就会大减。

  可先动武承嗣,太子这个傀儡若是不除,武后随时可以扶植起下一个“武承嗣”。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狄仁杰看着林琛的表情,便明白了一切。

  他忽然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了那张摊开的,真正的太子亲笔信前。

  “你的想法,是先用这盒子里的东西,扳倒武承嗣。再用这封信,废了太子。对吗?”

  “是。”

  “错了。”狄仁杰断然道,“大错特错。”

  他转过身,双眼在灯火下,闪烁着一种让林琛都感到心惊的光芒。

  “你把两件最致命的武器,分开了用。这只会给他们各自喘息和反扑的机会。”

  狄仁杰伸出两根手指,一根指向黑铁盒,另一根指向那封信。

  “这两样东西,必须同时用,才能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让他们谁也逃不掉。”

  林琛的身体微微前倾,他意识到,这位大理寺卿,这位帝国最聪明的大脑,在看穿了他所有的计划后,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要为他补上最致命的一环。

  “狄公的意思是?”

  “构陷。”狄仁杰吐出两个字,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我们不仅要构陷,还要构陷得天衣无缝,构陷得让所有人都相信,这就是真相。”

  他拿起那封太子的亲笔信。

  “这封信,是真的。但它不能由我们交上去。它必须是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发现’。”

  他又指向那个黑铁盒子。

  “而这套东西,你以为是用来伪造武承嗣的命令?不,你还是想简单了。”

  狄仁杰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它是用来伪造太子写给武承嗣的‘第二封信’。”

  林琛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一封信,用太子的笔迹,写他勾结叛军的罪证。另一封信,同样用太子的笔迹,写他如何与武承嗣密谋,事成之后,许诺他裂土封王。一封用普通的纸墨,另一封,用这套夜枭的工具。”

  狄仁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疯狂的清晰。

  “然后,我们让两封信,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出现。一封,落入御史台那些言官的手里。另一封,直接送到陛下的案头。”

  “届时,所有人都看到太子通敌。而陛下看到的,却是太子与自己的侄子,密谋着要夺他李家的江山。一个是国贼,一个是家贼。你猜,陛下会更恨谁?”

  林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这个计划,比他原来的构想,要毒辣十倍,也周全十倍。

  它不再是简单的扳倒谁,而是将太子和武承嗣,用一根绳子,死死地捆在一起,然后一脚踹进万丈深渊。

  它利用了皇帝的多疑,利用了武后的野心,利用了朝臣的党争。

  “你临摹了一夜,火候应该也差不多了。”狄仁杰仿佛没有看到林琛脸上的震动,他拿起桌上那支林琛用过的笔,在指间转了转。

  “不过,你的模仿,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太子李显,六岁开蒙,学的是钟王小楷,笔锋内敛。但他为人懦弱,优柔寡断,所以每逢写到转折、勾连之处,笔锋会下意识地迟滞片刻,墨迹便会稍稍变重。”

  狄仁杰说着,手腕一沉,笔尖落在纸上。

  “而最重要的,是他写‘捺’笔时的习惯。”

  他一边说,一边写下了一个“大”字。

  “你看,他收笔的时候,会有一个极细微的上挑。那是他内心深处,不甘于人下的那一点点野心,和挥之不去的紧张。这一点,寻常的模仿者,根本不会注意到。”

  狄仁杰将那张纸,推到林琛面前。

  纸上的那个“大”字,与太子亲笔信上的字迹,分毫不差,甚至连那股隐藏在笔画中的懦弱与不甘,都透纸而出。

  林琛看着那个字,又看了看灯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忽然明白,“叟伯”说他是疯狗,或许没错。

  但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这条疯狗的身边,站着一只真正能翻云覆雨的老狐狸。

  狄仁杰放下了笔,看着林琛。

  “现在,我来教你,如何写一封,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