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绣山河-《绣骨贞心》

  赵构望着窗棂间漏下的光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奏折上的朱砂印记。内侍口中的桃花巷,与他记忆里临安雨夜中那个决绝的背影渐渐重合。承瑾拒绝宫廷荣华时说的那句“牢笼般的宫墙怎比得上桃花巷自在”,此刻竟像根细密的针,轻轻刺着他的心头。

  “备车,朕要去趟画院。”他忽然起身,龙袍的衣摆扫过案几,砚台里的墨汁微微晃漾。

  画院的画师们正在整理新作,见陛下亲临,慌忙跪地迎驾。赵构径直走向悬挂《绣坊春耕图》原稿的墙壁,那幅画是他特意命人照着密探传回的草图绘制的,画中承瑾坐在绣架前的模样,连鬓边垂下的发丝都栩栩如生。

  “她们绣的江山图,进展如何?”他手指轻点画中承瑾的身影,画师们这才敢抬头回话:“回陛下,据传回的消息,那幅绢布足有三丈长,绣娘们分工协作,已将江南水乡的轮廓绣成了。”

  赵构沉默片刻,忽然道:“取朕的画笔来。”内侍连忙铺开素绢,他执起狼毫,蘸了石青颜料,竟在画轴留白处添了几笔远山。墨色在绢上晕开,恍惚间竟与承瑾绣样里的山河有了几分呼应。

  汴京桃花巷的绣坊里,承瑾正踩着木梯调整绢布的高度。三丈长的《千里江山图》铺在特制的绣架上,十几个姑娘分站两侧,青禾绣山石,晚晴缀楼阁,新来的小徒弟们则负责用银线勾勒水波。陈柏搬来一张木桌放在绣架旁,上面摆满了从江南搜罗来的矿石颜料,捣碎的石绿、朱砂装在青瓷小碗里,映得满室生辉。

  “北边传来消息,岳将军收复了襄阳六郡。”陈柏将密信递给承瑾,信纸边角还沾着旅途的风尘,“将士们看到咱们送去的棉袍护膝,都说穿在身上暖到了心里。”

  承瑾展开信纸,岳飞的字迹比上次更显刚毅,末尾特意提了句“绣娘们的针脚比铁甲更能护佑军心”。她将信折好放进锦盒,抬头望见窗外的梧桐枝上落了只燕子,忽然笑道:“把这个绣上去吧。”她取过金线,在绢布的江面上添了只振翅的飞燕,针脚起落间,鸟儿竟似要冲破绢布飞去。

  这日午后,锦绣坊的铺面刚卸下门板,就见一辆青布马车停在巷口。车夫掀开帘子,走下来的竟是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腰间佩着金鱼袋,一看便知是京中贵胄。

  “在下王黼,听闻这里能绣山河图?”男子拱手行礼,目光扫过墙上的锦旗,眼中闪过惊讶,“这‘针藏国色,线系山河’的匾额,竟是岳将军亲赠?”

  承瑾正在整理绣品,闻言抬头:“客人想要订制绣品?”王黼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竟是幅详尽的边境地形图:“小女随军在边关,许久未见,想绣幅家乡山水寄去。只是这图……”他面露难色,“涉及边防,按律不可外传。”

  陈柏刚从后堂出来,闻言上前一步:“客人放心,绣娘们只记针法不记图样,绣成后即刻销毁原图。”王黼这才松了口气,原来他是边关守将的幕僚,女儿随夫婿戍守雁门关,三年未曾归家。

  承瑾接过图纸,指尖抚过标注着烽火台的位置,忽然道:“我给您加些细节吧。”她取过炭笔,在山峦间添了几株杏花,“雁门关的春杏该开了,让姑娘看到这个,就像回了家乡。”王黼眼中泛起泪光,重重点头:“多谢掌柜的用心。”

  待客人离去,陈柏望着图纸上的关隘,低声道:“近来京中传言,有人在陛下面前提及咱们绣坊,说咱们私通军方。”承瑾正将丝线分类,闻言动作不停:“咱们行得正坐得端,绣的是山河,暖的是军心,怕什么?”她将一束赤红的绒线缠在线板上,“倒是你,跑商路时要格外小心。”

  陈柏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尖:“放心,皇城司的旧部都在暗中照应,不会有事。”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个小巧的木盒,打开竟是对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上次在江南看到的,想着……”

  承瑾脸颊微红,将玉簪收好:“等打完仗,你亲自为我戴上。”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阳光穿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映在绣着江山图的绢布上,与画中的山河融为一体。

  入秋时,《千里江山图》已绣至黄河流域。绣娘们特意用赭石色的绒线绣出奔腾的浪涛,银线勾出的浪花在灯下泛着粼粼波光。这日深夜,承瑾还在检查针脚,忽然听到巷口传来马蹄声。陈柏匆匆进来,身上带着寒气:“岳将军派人来了,说冬季将至,军中急需一批护耳和手套。”

  他解开行囊,里面竟是件染血的棉袍:“这是从阵亡将士身上取下的,上面还留着咱们绣的缠枝纹。”承瑾摸着棉袍上细密的针脚,眼眶微微发热:“让姐妹们都来,咱们连夜赶制。”

  消息传开,不仅绣坊的姑娘们赶来帮忙,连附近巷子里的妇人都带着针线来搭手。香吟的母亲把陪嫁的银饰都熔了做银线,晚晴拿出积攒的月钱买棉布,连平日里最胆小的小徒弟,都咬着牙在油灯下飞针走线。陈柏雇了十几辆马车运送物资,锦绣坊的铺面索性关了门,改成临时库房,堆得满满的棉布和绒线,在月光下像座温暖的小山。

  赵构收到密报时,正在御花园赏菊。内侍说汴京桃花巷夜夜灯火通明,百姓们自带干粮前去帮忙,连守城的士兵都偷偷送去炭火。他捏着密报的手指微微收紧,忽然对身边的秦桧道:“明日,你代朕去趟内府,选些上好的丝线送去桃花巷。”

  秦桧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躬身应下。他走出御花园时,恰逢王黼迎面走来,手里捧着个锦盒:“秦大人,这是小女从边关寄回的绣品,说是桃花巷的姑娘们绣的,您瞧瞧这手艺。”锦盒里是幅小小的雁门关图,杏花掩映的关隘旁,竟用金线绣着只归燕。秦桧看着绣品,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

  腊月二十三这天,第一批护耳和手套送往前线。承瑾站在巷口目送马车离去,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陈柏将一件狐裘披在她肩上:“岳将军的信使说,等收复了汴京,就请咱们把江山图挂在城门上。”承瑾望着远处城墙的轮廓,那里还留着战火的痕迹,却已能看到新生的绿意。

  除夕前夜,汴京飘起了雪花。绣坊里却暖意融融,姑娘们围坐在炭火盆旁包饺子,承瑾正在给大家分桂花糕,忽然听到巷口传来喧哗。王黼带着几个身着官服的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承瑾姑娘,陛下有赏。”

  漆盒里是块御赐的牌匾,上书“天下锦绣”四个大字,落款处是赵构的亲笔。王黼笑着解释:“陛下说,这桃花巷的绣品,绣的是手艺,暖的是人心,比宫里的珍宝更金贵。”承瑾望着牌匾,忽然想起临安雨夜中陈柏递来的桂花糕,眼眶微微发热。

  年初二那天,前线传来捷报,岳飞大军已逼近朱仙镇。消息传到桃花巷,绣娘们都跑到街上欢呼,承瑾却回到绣坊,拿起针线在江山图的汴京位置绣了朵盛开的桃花。陈柏走进来,手里拿着张红纸:“等打完仗,咱们就把婚事办了。”红纸上是他写的婚书,字迹遒劲有力,末尾空着两个待填的日期。

  承瑾笑着点头,指尖的金线在绢布上穿梭,将婚书压在绣架旁。窗外的雪花落在梧桐枝上,轻轻簌簌的声响,竟像是为这对乱世中的有情人伴奏。

  开春后,汴京的积雪渐渐消融。城墙下的草芽破土而出,桃花巷的梧桐也抽出了新绿。

  《千里江山图》终于绣到了最后一笔,承瑾用金线在绢布的尽头绣下小小的落款:“双凤绣坊众姐妹同绣于汴京桃花巷”。十几个姑娘围着绣品落泪,香吟摸着绣好的江南水乡,哽咽道:“等收复了家乡,我要带着这幅画回去。”

  这日午后,陈柏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喜色:“岳将军派人来说,朱仙镇大捷!金兵已退至黄河以北!”他展开带来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收复的失地,“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把绣坊开到江南去了。”

  承瑾望着地图上熟悉的江南水乡,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在马车上说的话。

  她走到江山图前,轻轻抚摸着绣好的山河,指尖的温度透过绢布,仿佛触到了真正的万里江山。

  檐下的风铃轻轻晃动,阳光穿过新叶的缝隙洒进来,落在绣品上,将金线染成了金色。

  远处的汴京城门缓缓开启,逃难的百姓陆续归来。他们走过桃花巷时,都会驻足望向双凤绣坊的方向,那里飘出的丝线香气,和墙上那面“针藏国色,线系山河”的锦旗一起,在春风里轻轻飘荡,像在诉说着乱世中,手艺人用针线绣出的生生不息。

  赵构站在临安的城楼上,望着北方的天空出神。

  内侍递来一幅刚从汴京送来的绣品,是幅小小的桃花巷春景图,梧桐树下的绣娘们正在晾晒绣品,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她们身上,温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将绣品贴在脸颊,冰凉的绢布上仿佛还留着汴京的温度,忽然明白承瑾说的“乱世里的美事”究竟是什么——那是在战火中不曾熄灭的希望,是手艺人用针线缝补山河的执着,是寻常百姓在苦难中彼此温暖的善意。

  春风穿过城楼的垛口,带着远方的消息。

  赵构望着绣品上桃花巷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有些江山,本就不该用宫墙圈住,而该让它在寻常巷陌的烟火里,在百姓的指尖下,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

  桃花巷的绣针还在起落,承瑾正在教新收的小徒弟绣制江南的乌篷船。香吟在一旁整理丝线,晚晴哼着江南的小调,陈柏则在门口挂起新做的牌匾,“锦绣坊”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的城墙下,孩子们正在放风筝,风筝线牵着的,是只绣着山河图案的风筝,在湛蓝的天空下越飞越高,像要飞向那被针线绣得愈发清晰的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