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鸳鸯佩碎,相思成灰-《人间朝暮我长生》

  夜,凉如水。

  月光,像是揉碎的银子,洒在忘忧镇的青石板路上。

  三人,一前两后,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苏明月走在最前,她一身白衣,在月色下,仿佛不染尘埃的仙子,却又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楚逍和林晚,跟在后面,陆离还在睡觉。

  楚逍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晚的心,揪得紧紧的。

  王婆婆那碗凉透了的饭,和那句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像一根针,扎在她心里,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刺痛。

  镇子西边的相思湖,并不远。

  穿过几条小巷,绕过一片竹林,一片开阔的水域,便出现在了眼前。

  湖不大,但在月光下,湖面,像是一整块,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巨大墨玉。

  没有一丝波澜,静得,让人心慌。

  湖边,长着一排排婀娜的柳树。

  晚风拂过,柳枝,像是女鬼的长发,在空中,无声地,摇曳。

  而在那最靠近湖边的一棵柳树下,一个瘦削的,单薄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是那个姑娘。

  她就那么坐在一块青石上,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片,死寂的湖面。

  仿佛,已经坐了,好久好久。

  连月光,都不忍心打扰她,只在她身上,披上了一层,朦胧而又悲伤的,轻纱。

  三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放轻了。

  他们慢慢地,走近。

  离得近了,才看清,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印花布衫,头发,只是用一根布条,松松地,在脑后束着。

  几缕碎发,被风吹起,拂过她憔悴的,侧脸。

  她的侧脸,很清秀。但那种清秀,已经被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空洞,所取代。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湖心。

  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灰白。

  仿佛,她的灵魂,早就随着这湖水,沉入了最深,最冷的,湖底。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

  一块,只有一半的,刻着鸳鸯图案的,白玉佩。

  玉佩的边缘,已经被她的手心,磨损得,异常光滑了。

  看得出,它的主人,一定,时时刻刻,都将它,攥在手心,从未放开。

  苏明月看着那个姑娘,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怜悯。

  她能感觉到。

  这个姑娘身上,那股子属于“食名虫”的、吞噬记忆的气息,是整个镇子里,最浓重,最核心的地方。

  她,是被“遗忘”得,最彻底的一个。

  也是,执念,最深的一个。

  楚逍看着那个姑娘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不带任何的惊扰。

  “姑娘。”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姑娘的身体,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回过头。

  当她的正脸,转向三人的时候,林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何等憔悴,何等没有生气的脸。

  她的嘴唇,干裂,苍白。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偶。

  她看着楚逍,那双茫然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

  “你……是在等人吗?”楚逍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姑娘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的焦距。

  她愣了许久,许久。

  然后,一个极其细微的,困惑的表情,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她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固执地,点了点头。

  这个矛盾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的,可怜。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很轻,很飘,像是一阵风,随时都会散去。

  “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手心,那半块玉佩上。

  “我只是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苦,“我应该,在这里。”

  “应该,等一个人,回来。”

  “可他是谁……”

  她抬起手,用那只没有握着玉佩的手,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他是谁……我……我想不起来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痛苦的,迷茫的表情。

  她越是努力地去想,她的脑袋,就越是疼,越是一片空白。

  仿佛,有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蛛网,将她的记忆,死死地,包裹了起来。

  林晚看着她这个样子,心,像是被一只手,揉碎了。

  她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在姑娘的身边,蹲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姑娘那只,因为常年紧握玉佩而有些变形的、冰凉的手。

  “别想了。”

  林晚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柔声安慰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不疼了,啊,不疼了……”

  而苏明月,则静静地,走到了姑娘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姑娘那双,被痛苦和迷茫,所彻底占据的眼睛。

  她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是由最上等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她将手指挤出一滴血,轻轻地,点在了姑娘的眉心。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嗡——”

  一股极其微弱,但却无比精纯的、带着淡金色光泽的本源之力,从她的指尖,缓缓地,渡入了姑娘的体内。

  那股力量,很柔和,像春日里,最温暖的风。

  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属于“规则”本身的,威严。

  就在这股力量,进入阿莲体内的瞬间。

  盘踞在她灵魂深处,那些正在不断啃噬着她记忆和存在的、如同尘埃般的“食名虫”,就像是,遇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天敌!

  它们发出一阵阵,人耳听不见的、充满了无尽恐惧的,灵魂尖啸!

  疯狂地,从姑娘的七窍之中,逃窜了出来!

  那些灰色的、尘埃状的东西,在月光下,显出了形体。

  它们密密麻麻,像是一蓬,被惊扰了的,灰色烟雾,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这具,它们盘踞了许久的,躯体!

  姑娘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双总是空洞茫然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灰色的迷雾,开始,一点一点地,散去。

  一些,被尘封了许久的、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决堤的潮水般,疯狂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笑容憨厚、黑黑瘦瘦的青年,在月光下,将这半块鸳鸯玉佩,羞涩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他说:“阿莲,等我。等我采了那株‘还阳草’,卖了钱,我就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

  她看到了,自己,就站在这片湖边,为他送行。

  她踮起脚,帮他整理好那身,已经洗得发白的衣领,对他说:“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她还看到了,几天后,村里的人,抬着一副担架,从山里,回来。

  担架上,盖着一块,刺眼的,白布。

  白布下,是那个,她发誓要等一辈子的,男人。

  村里人说,他是在悬崖上采药时,不小心,失足,摔下去了。

  ……

  “啊——!”

  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都回来了!

  所有的悲伤,

  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被强行压抑、被强行遗忘的,爱与痛,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姑娘抱着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悲痛的,哭喊!

  那不是疯子的嚎叫。

  那是,一个记起了一切的,正常人的,绝望的,悲鸣!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她抬起那张,已经布满了泪水的脸,看着眼前这片,她守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湖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着,喊出了那个,已经被整个镇子,甚至连她自己,都彻底遗忘了的名字。

  “阿牛——!”

  “王阿牛——!”

  随着这个名字,被重新,呼唤出来。

  整个“忘忧镇”的上空,风云,突变!

  那些原本还晴朗的夜空,瞬间,就暗了下来。

  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遮蔽了月光。

  无数道,肉眼看不见的、如同尘埃般的“食名虫”,从镇子的每一个角落,从孙大婶的仓库,从李铁匠的铁匠铺,从王婆婆的小院,从每一个,被篡改了记忆的人的身上,都飞了出来!

  它们,在空中,汇聚成了一片,巨大而又悲伤的,灰色云朵。

  然后,发出了一阵阵,如同风铃般的、充满了无尽哀伤的,悲鸣。

  仿佛,在为这个,被重新记起的,悲剧,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