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夫妻夜话-《龙吟三国》

  微寒春夜,大将军府的书房灯火渐次熄灭,唯余寝室内一豆烛光摇曳。白日里封赏三军的威仪、议事堂中运筹五州的沉凝,此刻皆被锦帐内的温软幽香悄然化去。我倚在隐囊上,卸下甲胄的躯体残留着征战归来的疲惫,目光却落在身侧的曹宪身上。

  她只着一件素绢寝衣,墨发松松挽着,卸去了白日里作为大将军夫人的端华,烛光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锦被边缘,那上面金线绣着的云凤纹路在她指尖微微颤动。自她从许昌来邺城,数月的光景,足以让她褪去初来的生疏与审慎。

  她见过邺城军民对我近乎狂热的拥戴,也亲历了庆功宴上张辽的沉稳、魏延的桀骜、徐庶的智珠在握;她目睹了屯田令下流民眼中重燃的希望,也听到了市井间对“罗大将军”而非“曹司空”(曹宪嫁入邺城后,我恭请汉献帝刘协册封的)发自肺腑的称颂。这座雄城的气象,与许昌那精致而紧绷的氛围截然不同。

  “夫君……” 曹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迟疑,又异常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邺城…很好。” 她抬起眼,眸子里映着烛火,也映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百姓敬你如父兄,将士愿效死命,文臣武将,皆一时之选。连那最桀骜的魏文长,在你面前,也收敛了爪牙。”

  她顿了顿,指尖的云凤纹路捻得更紧了些,“父亲…也曾有过这般气象,在兖州初定之时。”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敲在我心上。她并非寻常妇人,她是曹操的长女,血脉里流淌着对权力的天然嗅觉。她看到了邺城的根基,也嗅到了潜藏的惊雷。我只是默默的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指拢入掌心。那常年握剑磨砺出的薄茧,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

  感受到掌心的暖意,曹宪似乎得了些许勇气,身体向我这边依偎过来,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呢喃,却字字如针:“可正因如此…妾身才愈发心惊。” 她抬起眼,直直望进我眼底,烛光在那双美目中跳跃,清晰地映出深藏的忧惧,“夫君羽翼已成,坐拥北方五州,带甲数十万,谋臣如雨,猛将如云。邺城…已是隐隐成为另一座“洛阳”!父亲…父亲他……” 她喉头微哽,那个名字终究没有轻易出口,只是化作眼中一层朦胧的水光,“他岂能容卧榻之侧,有他人安睡?”

  寝室内一时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漳河夜风掠过庭树的呜咽。那呜咽声,像极了战场金戈的回响,也像极了权力绞索收紧前的低鸣。

  “宪儿,” 我收紧手掌,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声音低沉,带着征战杀伐沉淀下的沙哑,却又刻意放得平缓,“你可知,我为何力排众议,定要接你至邺城?” 并非只是安抚曹操,更非简单的儿女情长。

  我直视着她眼中的水光,“我要你亲眼看看,我治下的邺城,我统领的五州!看看屯田的农夫,看看归籍的流民,看看校场上操练的士卒!他们所求,非是逐鹿天下的野心,而是一隅安身立命之地,是荒芜田亩重现的青青禾苗,是妻儿老小不再颠沛流离!这太平,是我手中剑,麾下士,以血肉为犁,在这片焦土上一寸寸犁出来的!”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曹宪的身体微微一颤,眼中水光晃动,却没有落下。她想起了随我巡视屯田时,那些老农浑浊眼中重燃的光;想起了流民归籍时,对着简陋新居磕下的响头;想起了校场上,士兵们震天的号子声里那份昂扬的生之渴望。这些,都是许昌府衙高墙之内,父亲案头冰冷的奏疏和地图上无法触及的温度。

  “父亲……” 曹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他…也曾有廓清寰宇、还天下太平之志。可权柄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年兖州,他亦是为活命,为麾下将士活命,才……”

  她的话语顿住,似乎想起了某些父亲枭雄面孔下也曾流露的疲惫与无奈,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瞬间,“可走到如今,他便是那滔天巨浪本身。夫君,你亦是巨浪。两浪相遇,岂能……岂能……” 她说不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手指在我掌心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

  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烛花,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如同预示着什么不祥的征兆。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开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却沉静如深潭,映着那跳动的火焰。

  “宪儿,”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命运迷雾的洞察,“你父与我,皆非池中之物。这天下,早已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自董卓乱政,群雄并起,这逐鹿的棋局便已铺开。入局者,身不由己。你父雄才大略,横扫中原,成就乱世基业。而我……” 我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锦帐,投向更浩渺的星空,“我的剑锋所指,非为虚名,非为一家之私欲。是这北疆五州,乃至将来更多的土地上,那无数渴望太平的黎庶!是让这金戈铁马之声,最终化为春耕秋收的犁铧之响!是让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景,永不再现!”

  我握着她手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两浪相遇,非我所愿,然时也,势也。若天命在我,终有一日,剑指之处,非为杀戮,只为终结这无休的杀戮!若天命在曹……”

  我直视着她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我罗业,亦非束手就擒之辈!这邺城,这五州,非我一人之城,一人之州!是万千将士浴血搏杀换来,是无数百姓托付身家性命所系!我肩上扛着的,是他们的生路!我退一步,便是将他们重新推入深渊!”

  “夫君!” 曹宪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话语中的决绝与惨烈烫到,眼中泪水终于滑落,滚烫地滴落在锦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并非不明事理,正因太明白,才更觉撕心裂肺的痛楚。一边是生身之父,血脉相连,权倾天下的枭雄;一边是托付终身的夫君,是她亲眼所见,正一步步在血火废墟上重建秩序、凝聚人心的英主。这夹缝中的撕裂感,让她几乎窒息。

  “那…那我呢?” 她抬起泪眼,声音破碎而凄楚,带着一个女子最深切的恐惧与无助,“我…我算什么?我该在何处?” 她望向窗外漳河呜咽的方向,又望向南方许都的虚空,“我是曹氏女,亦是罗家妇!若真有那一日…刀兵相见,血染山河…我…我该站在哪一边?我又能站在哪一边?” 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攫住了她,让她纤细的身躯在烛光下微微发抖。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曹宪压抑的啜泣声和烛泪滴落的轻响。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歇了,只余下无边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久久凝视着她布满了泪痕的脸,那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枭雄之女,此刻只是一个被命运巨轮碾压得遍体鳞伤、茫然无措的小妇人。

  良久,我伸出手,并非去擦拭她的泪水,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颤抖的身躯拥入怀中。她的额头抵着我的胸膛,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单薄的寝衣。

  “你就在这里,” 我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喑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承诺与疲惫,“在邺城,在我身边。你是曹宪,是我的妻子,是这邺城大将军府的女主人。其他的,你无需去想,亦不必承担。”

  我感受到怀中身躯的僵硬,继续道,声音沉缓而有力,试图在这无解的困局中为她劈开一丝立足之地:“若真有兵戎相见之日,你只需紧闭府门,照顾好自己,抚育好我们的孩儿(若有)。这府邸之内,是你的天地。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那是男人的战场,是枭雄们的棋局。这方寸之地,是我罗业予你,亦是予自己的承诺——护你周全,隔绝那滔天血浪!”

  曹宪在我怀中猛地一颤,啜泣声渐渐止息,身体却依旧紧绷,仿佛在消化这沉重如山的承诺,以及这承诺背后隐含的血腥未来。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烛光下,那双曾充满忧惧的美目,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迷茫和认命般的疲惫。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漳河水流淌了千年的呜咽,沉甸甸地落在寂静的寝殿里。她将脸更深地埋入我的胸膛,不再言语,唯有肩膀细微的抽动,暴露着内心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烛火摇曳,将我们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这短暂的温情,长夜漫漫,这邺城深宫里的低语与无言的相拥,注定被这席卷天下的狂澜所吞没,只留下一个无解的难题,在历史的深处幽幽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