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1章 引凤豕出-《风流俏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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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上千盏灯烛亮如白昼,偏那殿宇楼台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短短,影影幢幢的,倒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这煌煌赫赫的天家气派,原该是压得住世间万籁的,偏生宫闱深处那股子沉甸甸的压抑之气,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任你多少灯火也是无济。

  “腌臜东西!这般慢手慢脚,是打量着本宫身子重了,支使不动你们了?”一声尖利叱骂撕破钦天监观星台下的寂静。

  刘氏挺着临盆在即的滚圆肚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身后垂首疾趋的宫女,那张涂了厚厚脂粉的脸在宫灯光晕里涨得通红:

  “李漟弄出来的鬼画符,连街巷里的贩夫走卒都在嚼舌根,说是什么‘女主临朝,天命在兹’!呸!妖言惑众!等本宫腹中麟儿落地,坐稳了东宫,看她还神气什么!”

  她越骂越怒,气息急促,沉重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旁边一个眉眼伶俐的宫女赶紧趋前两步,恰到好处地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又轻又稳,却字字清晰钻入刘氏耳中:

  “娘娘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奴婢方才听几个小黄门议论,说钦天监监正昨夜又上了密奏,提及紫微帝星旁似有凤影扶摇,大公主也是忧心忡忡,才特意嘱您千万保重凤体,莫要轻易走动,以免冲撞了什么。”

  “凤影?”刘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了音,“大姐也知道了?好啊!我倒要去问问钦天监那些老棺材瓤子!吃朝廷俸禄,竟敢插手皇嗣继统,敢给李漟张目,真是不知死活。引路,去观星台。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窥探这天机。”

  她怒火攻心,全然忘了李淑日常“静养安胎”的叮嘱,只觉胸中一股戾气直冲天灵盖,非要立时寻个由头发作出来不可。

  那进言的宫女,嘴角极快地向下一撇,旋即恢复恭顺,垂首应了声“是”,搀扶着怒气冲冲的刘氏,一步步踏上通往观星台那陡峭漫长的石阶。

  石阶盘旋而上,高台如悬孤峰。

  夜风徐徐,卷着夏日热气,吹得刘氏锦缎宫袍猎猎作响。

  观星台上,浑天仪、简仪默然矗立,其旁正是监正王衍,一个清癯干瘦、胡须花白的老者,正带着两个弟子,凝神观测着漫天星斗。

  “王衍!”刘氏尖利的声音刺破观星台上的肃穆,“你这老匹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昨夜密奏,说什么帝星伴凤影,可是在妖言惑众,图谋不轨?!尚书令着你即刻回话!”

  她气势汹汹,直呼主官名讳,咄咄逼人。

  王衍缓缓转过身,浑浊的老眼在稀疏的眉毛下抬起,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掠过刘氏因愤怒和跋扈而扭曲的脸庞,却无丝毫波澜。

  他微微躬身,声音平板得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回禀娘娘,星象垂示,乃天意昭昭,非臣下所能妄言。娘娘身怀龙裔,贵重无匹,夜露风寒,还当以玉体为念,速速回宫安歇才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恭敬中带着拒人千里的漠然。

  “安歇?本宫看你就是心中有鬼!”刘氏哪里听得进这四平八稳的话,只觉对方在敷衍搪塞,心头那把无名火越烧越旺,抬脚就要上前撕扯,“老东西!你不说清楚,本宫今日就……”

  她身形刚动,臃肿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脚下竟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绊了一下。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

  “呜——!”

  一道凄厉得非人非兽的锐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观星台上凝滞的空气。

  啸声未落,一点寒星已从观星台东南角那巨大的日晷阴影中激射而出。其速之快,仿佛凭空出现的一道惨白闪电,直取刘氏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刘氏骇得魂飞魄散,连惊叫都噎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夺命寒芒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观星台基座阴影处,陡然飞出两道人影。这两人速度极快,如同鬼魅移形。

  一人袍袖鼓荡如帆,迎着那点寒星猛地一拂,只听“叮”的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脆响,似金铁交击又似冰棱碎裂,那点寒星竟被他袖中一股至柔至韧的力道硬生生卷偏了方向,“夺”的一声,深深钉入旁边浑天仪厚重的青铜基座,赫然是一枚细如牛毛、通体闪烁着诡异幽蓝光泽的三棱毒针。

  几乎在毒针被卷偏的同一瞬间,另一名老太监枯瘦如鹰爪的五指箕张,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伦地探向那日晷阴影深处,指尖未至,一股阴寒凌厉的指风已先期破空而至,嗤嗤有声,将那片浓重的阴影都搅动得翻滚起来。

  “哼!”阴影中传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道纤细的黑色身影如同被惊飞的夜枭,猛地从日晷后弹射而出。身法诡异飘忽,一沾即走,快得只在众人瞳孔上留下一道扭曲的残影,显然意图一击不中,立刻远遁。

  “好贼子!钦天重地,岂容你来去自如!”那袖卷毒针的老太监一声断喝,声如古钟震鸣。

  他双臂一振,宽大的灰布袍袖无风自鼓,猎猎作响,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团旋转的灰色旋风,足下步法更是玄奥莫测,看似缓慢,实则一步踏出便缩地成寸,如斗转星移,瞬间就封住了刺客掠向石阶的退路。

  正是钦天监秘传的“垣步法”,暗合周天星斗挪移之机。

  另一名使指风的老太监则如附骨之疽,紧随那黑影之后。他身形飘忽,双掌翻飞,招式古朴拙重,每一掌拍出,都隐隐带着风雷之声,掌力笼罩范围极广,更隐隐牵动四周气流,形成一个无形的力场漩涡,正是“紫微掌”,气势骇人,束缚八方。

  那黑衣刺客身形连闪,在两大高手如影随形的夹击之下,左支右绌。她身法虽奇诡迅捷,如鬼如魅,但在那气势滂沱的步法掌力面前,竟似飞蛾撞进了蛛网,腾挪的空间被步步压缩。

  “嗤啦”一声,一道凌厉指风擦着她左臂掠过,带起一溜血珠,也撕开了她一截紧束的袖口。

  一抹刺目的明黄色布料,赫然暴露在清冷的星辉之下。

  “正一符衣?!”王衍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骤然变色,失声低呼,眼中精光暴涨如电。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明黄布料上若隐若现的朱砂符文,正是龙虎山天师府内门弟子才有资格穿着的护身法衣。

  身份暴露,刺客那双唯一露在面巾外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芒。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混着内息狂喷而出,双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结出数个繁复诡异的手印,口中发出艰涩古怪的音节:“唵!吒!勅令!”

  随着她这声带着血沫的厉叱,整个观星台上方,原本清朗的夜空骤然一暗,并非乌云蔽月,而是无数道符纸自其周身激射而出,这满天符纸如同活物般纠缠着、尖啸着,疯狂地卷向围攻她的两人。

  阴风怒号,带着刺骨的邪寒与令人心神摇荡的鬼哭之音,正是龙虎山正一派秘传的禁术——“玄阴敕鬼咒”,以自身精血魂魄为引,强驱阴煞符咒,威力奇大,反噬亦烈。

  两名老太监身形同时一滞,那灰色旋风般的身法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脸上瞬间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青黑之气,周围符咒更是火光顿起,飞扑而来,观星台立成火海。

  二人对视一眼,冷哼一声,运起全身气力,脚踏七星,双掌相接,借着反震之力,原地腾空翻身,试图跳出这诡异的阴火符阵。

  趁此稍纵即逝的间隙,那刺客强提一口气,脚下步伐催到极致,不顾一切地朝着高台边缘疾射,眼看就要纵身跃下高台。

  “妖人休走!”一声苍老却蕴含雷霆之怒的暴喝响起。

  王衍须发戟张,枯瘦的身躯里爆发出骇人的气势。他不知何时已移至浑天仪旁,布满老年斑的右手猛地按在仪器的黄道环上,五指如钩,竟似深深嵌入坚硬的青铜之中,用尽全力一推。

  “嗡——!”

  浑天仪上那数百颗象征周天星宿的铜星,原是铸得精巧,此刻不知怎的,竟齐齐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一般。

  跟着便见那铜星缝隙里,突然迸出点点银光,原是藏在里头的钢珠,借着机括之力激射而出,划破夜空时带起细碎的风声,密密麻麻竟有数百颗,齐齐朝着半空中那黑影攒射而去。

  这变故来得突兀,钢珠虽小,速度却快似流星,借着夜色瞧不真切,只听得 “嗖嗖” 声不绝,直扑那刺客而去。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响彻夜空。

  那刺客只觉后背上像是被无数石子狠狠砸中,骨头缝里都透着钻心的疼,一口气没上来,喉头涌上腥甜,“噗” 地喷出一口血来,溅在夜空中竟像开了朵转瞬即逝的红色晚香玉。

  她身子一软,再撑不住,竟如断线的纸鸢般,歪歪斜斜朝着观星台下坠去。

  这边刚坠,那边观星台底下靠近宫墙根的树影花丛里,早有七八道黑影 “噌” 地蹿了起来,快得像夜间觅食的狸猫。

  其中两个最是迅捷,竟不顾危险,足尖在枝头一点,凌空便朝着坠落的人影扑去,堪堪在她要砸到地面的那一刻,一左一右托住了她的胳膊,才算险险接住。

  那两人衣袂被风刮得猎猎响,脸上却半点不敢松懈,借着这一托的力道,旋身便要往暗处退去。

  其余数人则毫不犹豫地扬手,掷出大把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辛辣气息的圆球。

  “轰!轰!轰!”

  黑球落地即爆,并非寻常火药,而是爆开大片浓密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烟雾,烟雾中更夹杂着无数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寒芒的毒针,如同暴雨梨花般无差别地射向四方。

  追至高台边缘的两名老太监和王衍,面对这歹毒阴险的阻截,不得不挥袖震开毒针,身形为之一缓。

  待那呛人的黑烟被夜风吹散些许,下方哪里还有半个刺客的影子?只留下几滩怵目惊心的黑紫色血迹,蜿蜒着消失在宫墙的暗影深处,如同毒蛇爬过的痕迹。

  “咚!咚!咚!咚——!”

  沉重得如同敲在人心上的警钟,一声急似一声,骤然从皇城四角的望楼同时炸响,瞬间撕裂了京城的静谧长夜。

  紧接着,无数火把如同燎原的星火,从宫墙内、御道旁、各坊市街口次第燃起,将整座沉睡的帝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盔甲铿锵,脚步如雷,禁军、金吾卫、巡城司的兵丁如潮水般涌上街头,封锁所有通路。

  皇城内外,空气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片肃杀之气。

  宸仙殿内,烛火通明。

  李淑独自立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门口。身上穿件素色常服,衬得身形像红梅般挺秀。

  心腹内侍垂着手,用最简洁的话回禀着观星台的变故,刺客露了正一派的底细,带伤潜逃,种种迹象表明是魏王手下之人。

  李淑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抬手伸出指尖,在冰冷的图上慢慢划着,顺着那些山河脉络游走,末了停在标着龙虎山的那一点上,久久没动。

  烛火在她侧脸投下片深深的阴影,往日里总带着温雅笑意的嘴角,此刻抿得紧紧的,像条僵硬的直线。

  李淑心底冷寒,原是布了个引凤出巢的死局,本想诱李漟动手,没承想撞进网里的,竟是李泽这头蠢猪。好好一盘棋,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搅得稀烂,连个章法也没了。

  她本是算准了刘氏冲动本性,要引着她往钦天监去送死。如此一来,自己占着大义不说,偏巧李漟那谶语闹得正凶,白天才刚散了她要杀崔穆清的风声,夜里就再来杀刘氏,这简直就是必杀之局。

  谁曾想,李漟那平日来不起眼的钦天监里,竟藏着这等高手,真真出人意料。

  李淑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没半分暖意,冷生生道:“李泽这蠢东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氏那必死的局,竟被他搅黄了,真是蠢猪!”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邸深处。

  李漟并未就寝,她仅着素白中衣,外罩一件红色滚金边的宽大外衣,静静坐于书案之后。

  案上摊开的,正是那份详述祥瑞与谶言的奏疏。

  静静听完同样内容的密报,她执笔的手稳稳悬在半空,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浓重的黑。

  她缓缓抬眸,望向窗外被无数火把映得通红的夜空,眼神深处,并无半分惊惶,反而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李淑和李泽这是在给我设局?也好,豕突狼奔,自曝其形。

  “报——!”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名身披玄甲、气息彪悍的千牛卫都尉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份黄色卷轴,声音洪亮如金铁交鸣:“殿下,尚书令拟,送附签!”

  “念!”李漟凤眸一凝,饶有兴趣的要看李淑在搞什么名堂。

  都尉展开卷轴,大声朗诵:“兹有逆贼,胆大包天,竟于皇城禁地、钦天观星圣台,行刺皇子遗孀刘氏并谋害皇嗣。

  凶徒负隅顽抗,显露龙虎山正一派独门邪功,铁证如山。其心可诛,其行同谋逆。

  着镇武司即刻点齐精干,会同虎贲卫五千甲士,星夜奔赴龙虎山。锁拿一干涉案妖道,查封天师府。

  敕令正一掌教张陵,十五日内,亲赴阙下伏罪。逾期不至,视同举教谋反,天下共讨之!”

  诏书末尾,赫然是一方并排的朱红大印,正是尚书令李淑的“总揆万机”之印。

  李漟听了这话,垂眸沉思半晌,嘴角牵起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幽幽叹道:“李泽呀李泽,偏在皇城内动手,真当我们是睁眼瞎子不成?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模样,半分长进也无。”

  说着,她从锦盒里取出自己那方“监国辅政”的金印,轻轻往旁一放,与先前那枚并排在案上。

  两道印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印泥的殷红瞧着竟有几分像凝血,在明黄的诏书上格外扎眼。

  李漟抬眼时,眸子里那点温吞气早散去,只剩片寒潭似的冷意,沉声下令:“送去有司,传告天下吧。”

  “是。” 旁边侍立的都尉躬身应着,双手捧起诏书,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是夜,诏命飞驰,如若无形烽燧,自皇城星迸而出。驿道辐辏,朱翎羽骑浴星带月,衔命狂驰,直投诸军垒,遍传州府衙。

  魏王府内,屠稔稔创巨濒绝。正一道者竭其所能,终夺魄于鬼门。

  一夜间,李泽默然枯坐,达旦不辍,觞尽复添,所恃江湖之基,遽尔崩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