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还不清-《狂医》

  寒潭幽谷,没有四季。

  这里的每一息,都与三年前鬼叔带他们进来时,别无二致。

  时间仿佛被潭水的寒气冻结,唯一的参照物,是朱淋清鬓角新添的几缕霜白。

  溶洞中央,那张巨大的万年玄冰玉床上,张帆静静躺着。若非他胸口那道龙雀纹路,还在极其微弱地明灭,他与一具冰雕并无区别。

  玉床四周,刻画着繁复的阵法,九个阵眼上,各放着一件流光溢彩的天材地宝。这些宝物,任何一件流传出去,都足以在修行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在这里,它们唯一的功用,就是化为最精纯的灵气,维系着床上那人的一线生机。

  朱淋清盘坐在玉床边,她刚完成每日的例行功课。

  她割开自己的指尖,将一滴蕴含着本命真元的精血,滴入一只玉碗。碗中,盛着以千年雪莲、九转还魂草等灵药熬制成的墨绿色药液。

  精血落入,药液“滋”的一声,冒起一股白烟。

  她不敢耽搁,立刻以真气包裹着那碗药液,小心翼翼地撬开张帆的嘴,将药液尽数渡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的脸颊又苍白了一分。

  三年来,日日如此。

  她的修为,早已从巅峰跌落。若非楼主源源不断地送来灵药为她吊命,她恐怕早已耗尽本源,先张帆一步倒下。

  “咳……咳……”她压抑着喉间的腥甜,调息了片刻。

  就在这时,洞口传来熟悉的敲击声。几下,不多不少。

  石壁滑开,走进来的却不是鬼叔。

  来人一身白衣,丰神俊朗,正是柳乘风。他看到朱淋清的模样,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清清。”他走到她身边,将一个食盒和一个玉瓶放在地上,“这是楼主让我带来的‘凝神丹’,还有你最喜欢的……临安城‘百味斋’的糕点。”

  朱淋清没有去看那些东西,她的注意力,始终在张帆身上。她伸手,为他理了理并无一丝凌乱的衣领。

  “外面如何了?”她问,嗓子有些沙哑。

  “夏国已经稳住。新皇登基,励精图治,有中兴之象。”柳乘风拣着重要的说,“求仙盟的余孽,在各派的联合清剿下,基本肃清。只是……”

  他顿了顿。

  “只是什么?”

  “关于‘海外蓬莱’的线索,断了。所有被抓住的求仙盟高层,对此都讳莫如深,仿佛那是个禁忌。我们查到,他们似乎在寻找一件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

  “皇帝呢?”朱淋清又问,“他对张帆……是什么态度?”

  柳乘风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暧昧。对外宣称,镇北王世子重伤失踪,生死不明。朝堂上,所有关于他的议题,都被压下。无人敢提,也无人敢问。像是在等,又像是在怕。”

  朱淋清没有再问。这些外界的风云变幻,于她而言,已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清清。”柳乘风终于还是忍不住,“三年了。你还要守到什么时候?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会醒的人。”

  “他会醒。”朱淋清的回答,和三年前一样。

  “如何醒?”柳乘风的语气加重了,“你每日以精血喂养,以真气续命,可他体内的‘死印’,你我都知道,根本无法根除!它在蚕食,不光是他的生机,还有你送进去的一切!你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去填一个无底洞!”

  “我欠他的。”

  “你欠他一条命,三年前你把他带到这里,已经还了!你为他耗费三年心血,耗尽半生修为,早就还清了!”柳乘风往前一步,“听雪楼也欠他吗?楼主为了他,封锁消息,动用三大圣地之一,耗费的天材地宝足以再培养出三位宗师!这又是为什么?他张帆,何德何能!”

  朱淋清没有反驳。

  她只是觉得累。这种争论,三年来,每一次柳乘风或者鬼叔来,都会上演。

  她如何解释?

  解释在那座孤城,在那漫天箭雨之下,那个男人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解释他那句“我来,就是要带你走”的承诺?

  还不清的。

  永远也还不清。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个清冷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溶洞内响起。

  “乘风,住口。”

  柳乘风身体一震,立刻躬身行礼:“楼主。”

  石壁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她笼罩在朦胧的月华之中,看不真切容貌,但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场,却让整个溶洞的寒气,都为之凝滞。

  楼主。

  她竟然亲自来了。

  朱淋清也站起身,微微欠身:“楼主。”

  楼主没有理会柳乘风,径直走到冰玉床前。她没有看张帆,反而伸出手,搭在了朱淋清的手腕上。

  片刻后,她松开手。

  “油尽灯枯。”

  她下了四个字的判词,不带任何情绪。

  “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你就会死在他前面。”

  柳乘风的身体绷紧,他想说什么,却被楼主一个制止的动作拦下。

  “楼主,我……”

  “我知道你的决心。”楼主打断了朱淋清,“但你用错了方法。或者说,从一开始,我们就用错了方法。”

  朱淋清和柳乘风都愣住了。

  楼主转向那张冰玉床,终于将注意力投向了床上的人。

  “寒潭幽谷的极寒之气,确实能压制‘守护共鸣’的生命力,让它陷入假死。但我们都低估了那个‘清算者’留下的‘死印’。”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两人心里。

  “它不是死物。它有活性。三年的时间,它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寒气。它在变异,在进化。它甚至……开始将你渡给他的生机和灵药,当成了自己的养料。”

  “什么?”柳乘风失声。

  朱淋清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她这三年的付出,她耗费的心血,她牺牲的修为,不但没有救他,反而……在喂养杀死他的凶手?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来得残酷。

  “那……那该怎么办?”朱淋清的嗓音里带着颤抖。

  “办法,还有一个。”楼主说,“也是最后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瞒,是瞒不住了。骗,也骗不了多久。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真正‘死’一次。”

  “死?”柳乘风无法理解,“他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楼主,您这话是……”

  “我说的是,魂飞魄散。”

  楼主一字一句地道,“只有让他魂魄离体,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才能真正斩断‘死印’的锁定。那个‘清算者’,才会判定任务完成,彻底收回感知。”

  “魂飞魄散?”柳乘风骇然,“那不就真的死了吗?神仙难救!这算什么办法!”

  “寻常人,自然是死了。但他不是。”楼主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他体内的‘守护共鸣’,那道龙雀血脉,才是他真正的底牌。只要血脉不熄,哪怕魂魄散尽,也有一线机会,可以重聚真灵。”

  “一线机会?”柳乘风惨笑,“楼主,您在说笑吗?自古以来,谁人魂散之后还能重聚?这是逆天!”

  “对,就是逆天。”楼主承认,“所以,需要一个引子,也需要一个容器。”

  她转向朱淋清。

  “清清,你,愿意做那个引子和容器吗?”

  朱淋清没有说话,她在竭力消化楼主话里的信息。

  楼主继续说:“此术,名为‘三生同心咒’。乃是禁术中的禁术。施咒者,需以自身三魂七魄为引,构筑一座‘魂桥’,接引受术者即将离散的魂魄。再以自身心海为容器,温养其真灵,直到他能凭血脉之力,重塑魂体。”

  “听起来……似乎可行。”柳乘风喃喃道。

  “但代价呢?”朱淋清终于开口,她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楼主没有回避。

  “代价有三。”

  “其一,施展此咒,你的修为会尽数化为构筑‘魂桥’的基石。从此,你将变回一个无法修行的凡人。”

  柳乘风的呼吸都停滞了。

  “其二,在他的魂魄重塑之前,你的性命,将与他体内的龙雀血脉,彻底绑定。他若成功,你便能活。他若失败,血脉熄灭,你的魂魄也会被‘魂桥’崩塌之力,一同碾碎,永世不得超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楼主的语气愈发冰冷,“温养他人的真灵,等同于将一只饿狼引入自己的识海。你的记忆,你的情感,你的七情六欲,都会成为他真灵恢复的养料。如果他的意志不够强大,可能会反客为主,将你吞噬,占据你的身体。或者,你们的灵魂会纠缠融合,最终变成一个不分彼此的怪物。”

  “最好的结果,”楼主下了结论,“是你变成一个失去所有修为的凡人,赌上性命,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最坏的结果,是你我共亡,或者,你变成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的……行尸走肉。”

  整个溶洞,死一般的寂静。

  柳乘风的嘴唇在哆嗦,他想对朱淋清大吼,让她拒绝。这是魔鬼的交易,根本不是救人的方法!

  但他吼不出来。

  因为他看见,朱淋清笑了。

  在那张憔悴、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

  “楼主,”她问,“我需要准备什么?”

  柳乘风的心,沉入了谷底。

  楼主看着她,许久,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