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混乱与新标准-《我在民国种田的日子》

  晋城铁业协会的金字招牌,在秋日高照的晋城东大街聚义堂门前挂起时,引得半城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一届协会理事长的推选,没悬念,也没人敢争。

  苏承业顶着枯树岭钢铁基地代表的名头,揣着十万蜂窝煤炉订单的底气,还有那份把各家作坊拧成一股绳的蓝图,稳稳当当,全票当选。

  “承蒙诸位掌柜抬举,”苏承业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声音不高,却像铁砧敲打般清晰,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掌柜们,最后停在角落闷头抽烟的铁锅张身上,“协会立起来了,章程也定了。眼下顶顶要紧的,就两样:人!器!”

  他手一扬,指向侧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大表格:“人,就是学徒!各家报上来的好苗子,拢共一百零八名,全在这儿!”表格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年龄、所属铺子和掌柜签名。

  “三日后,协会统一派车马,全数送往枯树岭钢铁基地!”

  台下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吸气声、低低的议论声、还有烟袋锅子磕在椅子腿上的闷响,搅在一起。

  早有准备是一回事,真要把自家铺子里最能干的学徒送走,大家心里还有点不踏实。

  铁锅张死死盯着表格上自家两个学徒的名字,腮帮子咬得死紧。

  “诸位掌柜!莫心疼!”苏承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撞击的脆响,“送出去的,是学徒!学成归来的,那就是你们作坊未来的顶梁柱!是咱晋兴铁业的火种!协会跟基地签了约,学徒食宿基地包了!每人每月,协会再额外补贴一块大洋零花!学的是真本事,拿的是实在钱!这买卖,不亏!”

  一块大洋的补贴,稍稍抚平了些掌柜们心。

  苏承业不给喘息的机会,话锋一转,直指要害:

  “器!便是标准!是咱安身立命,也是砸招牌的根子!那十万蜂窝煤炉的订单,就是头一道试金石!图纸、标准,都发到各家手上了。今日起,协会质检所,挂牌开张!”

  他手一指门口刚挂上的牌子:

  “所长,张华宇!

  原汉阳铁厂的老铸造工!

  再请两位懂行的老师傅,带上两名刚从枯树岭实习回来、会摆弄洋量具的年轻学徒!

  所有送往总成工场的部件,必先经质检所抽检!

  不合格的,一律退回!费用,自个儿担着!

  退够三次,对不住,分包资格取消!”

  质检所仨字,像把烧红的铁钳,猛地夹住了所有掌柜的心。

  以往作坊里差不多就行的舒坦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这整合的阵痛,来得又快又猛,头一个撞上这堵铁墙的,正是手艺最精、脾气也最倔的铁锅张。

  按分包,铁锅张的作坊负责打蜂窝煤炉最显眼也最要命的玩意儿:铸铁炉体外壳。图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圆柱形,直径一尺二寸,高九寸五分,壁厚得匀称,误差不许超过半分(约1.5毫米),上下沿得溜平,歪斜?肉眼瞧出来就不行!侧面通风道接口和炉门安装孔的位置、大小,更是精细到了厘(约0.3毫米)。

  这对打了一辈子铁锅、讲究锅体圆润“有灵气”的铁锅张来说,简直是给野马套上了嚼子,浑身不自在。

  他憋着股邪火,亲自领着铺子里两个手艺顶好的老师傅,选最上等的生铁,烧最旺的炉火,叮叮当当闷头干了整整两天,硬是捶打出第一批二十个炉体外壳。

  “哼,德国佬的死规矩?看俺老张的!”

  铁锅张蹲在地上,挨个摩挲着那些黑黝黝的炉体,脸上透着得意。

  在他眼里,这些炉壳子浑圆厚实,火候透亮,透着祖传手艺的“灵气”,比那冷冰冰的图纸强多了!

  他亲自押着货,送到了刚挂牌、设在原苏氏钱庄后院库房的协会质检所。

  张华宇,一个脸膛黝黑、眼神像淬过火的汉子,带着两个年轻助手——刚从枯树岭学成归来的王衡,和本地老匠人孙子、会扒拉算盘的李严,早已在青石板院子里等着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生铁和油灰的味道。

  检验干脆利落。

  张华宇抄起一个炉体,二话不说,咣当一声,重重顿在一块特制的、带水平刻度的铸铁平台上!

  炉体在平台上晃悠了几下,才勉强稳住。

  “水平度,不合格!”张华宇声音冷得像块冰,指着平台边上纹丝不动的水准泡,“倾斜超两分!”

  铁锅张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放屁!老子打了一辈子锅,锅沿儿能当镜子照!歪?是你这破台子不平!”

  张华宇眼皮都没抬,抄起一把刚从枯树岭弄来的、带游标卡尺的大号外径千分尺,咔哒一声卡在炉体中段。

  冰凉的金属贴上滚烫的炉体,发出轻微的滋声。

  数清晰:一边壁厚四分三厘,另一边,只有三分九厘!

  “壁厚不均!误差超标!”张华宇再次宣判。

  “这点子差别,烧起火来能咋的?厚点还经用呢!”铁锅张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

  张华宇依旧不搭理他,拿起图纸,对着炉体侧面预留的通风道接口位置,用一把精钢角尺啪地贴上去比量。

  图纸要求圆心距炉底高度五寸七分,角尺一量,高的高了一分,低的矮了两厘!

  “孔位偏差,超标!”张华宇的声音像铁锤,一下下砸得铁锅张心头发颤,“张掌柜,你这第一批二十个炉体,抽检五个,全数不合格!按章程,整批退回重做!工料钱你自己兜着!”

  “啥玩意儿?!”铁锅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窜起来,手指头差点戳到张华宇鼻子上,“姓张的!你算哪根葱?拿个洋鬼子的破铁片子就来挑老子的刺儿?老子打的铁器,晋城老少爷们谁不挑大拇哥?你他娘的就是公报私仇!”

  “张掌柜!”一个沉稳冷冽的声音从质检所门口传来。

  苏承业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背着手,脸色平静,眼神却像淬了冰。

  “质检所的判定,就是协会的判定!

  是枯树岭基地的要求!

  是那十万订单的规矩!灵气?”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那堆炉体,“在标准面前,你那点灵气,屁都不是!拿回去,重做!做不好,这炉壳的分包,协会立马换人!”

  苏承业的话,像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铁锅张透心凉。

  他看着苏承业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再看看地上那堆被宣判为废铁的、曾让他颇为得意的炉体,一股子邪火混着说不出的憋屈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最近的一个炉体上!

  “哐啷——!”一声刺耳的巨响在院子里炸开,炉体翻滚着撞在墙上。

  铁锅张看都没看,红着眼珠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院子沉默的人。

  铁锅张的“头破血流”,像一声闷雷,炸醒了所有参与分包的掌柜。

  各家铺子里,图纸被恭恭敬敬地贴到了最显眼的墙上。

  师傅们再不敢凭经验和手感,笨手笨脚地拿起角尺、直尺,甚至学着用简易的卡规比划。

  抱怨声还是有,但手里的锤子落下去,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和小心。

  就在这阵混乱和摸索中,第一批派往枯树岭学习的学徒,像一场及时雨,在一个月后回来了。

  时间不长,但枯树岭那钢铁洪流的震撼,德国工程师一丝不苟、近乎刻板的严苛,还有那些冰冷精密的测量工具,已经像烧红的烙印,深深烫进了这些年轻人的骨子里。

  铁锅张的学徒张大勇,就在其中。

  他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回到自家那熟悉的、弥漫着铁锈和炭火味的铺子时,正撞上铁锅张对着第二批打出来的炉体唉声叹气。

  炉体比第一批强点,但用张华宇留下的简易卡规一量,壁厚还是坑坑洼洼,水平度也勉强卡在合格的边边上,摇摇欲坠。

  “师傅……”张大勇放下行李,看着焦头烂额的师傅和地上那些依旧带着瑕疵的炉体,心里不是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赫然是一把崭新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德制游标卡尺!

  这是他在枯树岭基地表现突出,一个德国技术员私下里塞给他的宝贝。

  “这是啥洋玩意儿?”铁锅张和铺子里的老师傅都围了过来,眼神里满是疑惑。

  张大勇定了定神,学着德国技术员的样子,笨拙但极其认真地操作起来。

  他先仔细校准了卡尺,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卡尺的钳口卡住炉体边缘测量壁厚。

  精密的刻度在昏暗的铺子里清晰得刺眼:4.12,4.18,4.25…那数字的跳动,赤裸裸地展示着炉壁的厚薄不均!

  “师傅您看,这儿厚了,那儿薄了。”张大勇指着读数,声音有些发颤。

  他又拿起角尺,仔细测量炉体上下沿的水平,“还有这儿,倾斜了0.8度,图纸要求不能超过0.5度…”

  冰冷的数字,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以往靠手感和灵气掩盖的粗糙真相。

  铁锅张和老师傅们死死盯着游标卡尺上那清晰得可怕的刻度,再看看地上那些他们曾引以为傲的炉体,一股混合着失落、羞惭和恍然大悟的复杂情绪猛地涌了上来。

  原来,引以为傲的手艺,在真正的精密标准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铁锅张沉默了。

  他猛地抬起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布满老茧的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娘的!大勇!这尺子,教俺用!”

  从那天起,铁锅张的铺子彻底变了天。

  那把德制游标卡尺,被供在了最顺手的地方,成了铺子里的圣物。

  打坯下料,先拿尺子量准了尺寸;锻打过程中,隔三差五就得用卡尺卡着量壁厚,厚了的地方赶紧敲薄,薄了的地方咬着牙补打;淬火前,得用角尺翻来覆去地比划,确认水平度。动作笨拙,速度慢得像蜗牛爬,往日里一天能打好几个锅坯的麻利劲儿荡然无存。

  铁锅张额头的汗珠子就没干过,但他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尺子上的刻度。

  每一个炉体打出来,那冰冷的数字都倔强地、一点点地向图纸要求的“标准”靠近。

  五天后,铁锅张再次押着第三批十个炉体,来到了质检所。

  他脸上没了上次的倨傲,只剩下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张华宇依旧是那副冷面孔。

  王衡和李严熟练地操弄起水平仪、外径千分尺、角尺、游标卡尺。

  冰冷的金属工具在炉体上划过、卡住、读数,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铁锅张攥着烟袋杆的手心,全是汗。

  “炉体一号:直径合格!壁厚最大偏差0.4,合格!水平度偏差0.4度,合格!孔位偏差0.2,合格!”王衡的声音清晰地报出。

  “炉体二号:直径合格!壁厚最大偏差0.35,合格!水平度偏差0.3度,合格!孔位偏差0.15,合格!”李严接着念。

  …

  “炉体十号:全部指标合格!”

  张华宇放下最后一个炉体,抬起头。

  那张素来冷硬、像块生铁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极其费力地,挤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看着紧张得快要站不稳的铁锅张,点了点头,声音依旧硬邦邦,却少了那份冰碴子:“张掌柜,这批货,全数合格!送总成工场!”

  “合…合格了?!”铁锅张先是一愣,像没听懂。

  随即,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成就感,猛地冲上头顶,冲得他眼眶发热!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旁边学徒张大勇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声音都变了调:“听见没?大勇!合格了!咱合格了!”

  这十个完全符合标准的铸铁炉体,被送进了总成工场。

  在那里,剪子刘铺子送来的、同样经过严格质检、淬火精良的炉门和炉箅,镰刀王铺子打制的、分毫不差的标准通风道弯管,还有其他作坊送来的各式零部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严丝合缝地组合到了一起!

  没有一锤子的勉强敲打,没有一丝缝隙的碍眼,接口顺畅无比,部件完美契合!

  当第一个由协会成员分散生产、集中组装的领航者牌蜂窝煤炉,在总成工场的空地上被点燃时,蓝色的火苗“呼”地从蜂窝煤的孔道中窜起,均匀、旺盛地跳跃着,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

  工场里一片死寂。只有炉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呼呼声。

  掌柜们、老师傅们、学徒们,都怔怔地看着那结构精巧、浑然一体的铁炉子,再看看自己布满老茧、沾着油污和铁锈的双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在胸腔里冲撞——那不再是失落,而是对标准力量的震撼,是一种参与创造出精密之物的、前所未有的自豪,是一种看到了晋城铁器真正未来的的希望!

  混乱的、各自为战的作坊时代,正随着这炉中稳定燃烧的蓝色火焰,悄然远去。

  一种名为有序协作、标准为王的新秩序,在晋城铁业协会的旗帜下,伴随着铁锤与量具的碰撞声,被一锤一锤地,锻打成型。

  铁锅张没说话,默默地蹲下身。

  他伸出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指,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炉体上那冰冷的、光滑的、分毫不差的铸铁外壳。

  炉火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他却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