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双重的煎熬-《我在民国种田的日子》

  下午的枯树岭,阳光驱散了晨雾,将巨大的建设工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秋日的天幕下。

  尘土在脚步和车轮下扬起,机器的轰鸣、钢铁的碰撞、工人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分组后的队伍,如同细流汇入这片沸腾的钢铁之海,迅速被其裹挟、吞没。

  施密特亲自带着冶金组和陈志远的团队,直奔那座已初具雏形的高炉基座。

  巨大的混凝土墩子上,巨大的炉缸如同沉睡的巨兽,冰冷的钢铁反射着阳光。

  几个德国技术员正指挥着工人,用精密的水平仪反复校准炉缸的基座螺栓。

  “陈组长,”施密特指着那些粗壮的螺栓,他的声音在嘈杂中需要刻意提高,“基础。所有力量的起点。误差必须控制在0.5毫米内。否则……”

  他做了个扭曲断裂的手势,眼神锐利地扫过陈志远和他身后几个汉阳来的熟练工,“安装的每一步,都对应着规程上的一个编号。菲舍尔!”

  助手维尔纳·菲舍尔立刻翻开一本厚厚的德文安装手册,找到对应页码,吴文渊迅速凑近,几乎同时开始低声翻译:

  “规程编号H001-7,基础螺栓二次校准标准:水平度偏差小于等于0.5/,垂直度偏差小于等于1/,扭矩值按附表三执行……”

  术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

  陈志远带来的一个老工长,在汉阳干了十几年,此刻盯着那些锃亮的螺栓和精密的仪表,眉头紧锁,额头渗出汗珠,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0.5毫米?乖乖……”。

  几个年轻学徒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仿佛那螺栓是什么洪荒巨兽的牙齿。

  另一边,负责选矿线的海因里希·穆勒则陷入了更大的沟通泥潭。

  他正指着巨大的破碎机基础坑,激动地比划着钢筋绑扎的间距和混凝土标号要求。

  中方选矿组长王学勤带来的几个学徒,是从本地招的,几乎零基础。

  翻译助理周慕白努力地传达着:

  “穆勒先生说…钢筋…这个交叉的地方…必须用铁丝绑紧…像这样…还有,浇灌的石头浆…要用标号高的…硬!”

  他一边说,一边笨拙地模仿着穆勒的手势。

  一个学徒茫然地点着头,然后拿起一根铁丝,试图按照模糊的理解去捆绑,结果却歪歪扭扭。

  穆勒气得直跺脚,指着图纸上的标准图例,德语的命令又快又急。

  周慕白急得满头大汗,词汇量捉襟见肘,连比带划,学徒们更加茫然无措。

  现场指导的德国技术员约翰,脸色铁青,几次想上前直接动手,都被穆勒用眼神制止了——培训必须开始,哪怕慢如蜗牛。

  电气组弗兰茨·迈尔的情况稍好,毕竟组长钱广进是留过洋的底子。

  但当他指着错综复杂的预埋电缆管图纸,要求确认每一根管的走向和接口密封时,问题还是出现了。

  图纸是德文的,标识密密麻麻。

  钱广进能看懂大概,但他带来的学徒不行。

  翻译陈思齐努力地指着图纸上的德文缩写,试图解释:

  “这根管,是给那个…那个会转的大机器(电动机)送电的…从这里…穿过去…接口的地方…要用一种特殊的胶…密封死…不能进水气…”

  一个学徒看着图纸上蜘蛛网般的线条,又看看脚下深沟里预埋的黑色管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恐惧,这么多线,接错了会不会炸?

  最安静也最紧张的是仪表组。

  鲁道夫·舒尔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正带着孙守义和两个懂点英文的学徒,在相对干净的控制室预制板房里。

  工作台上摊开的是各种小巧精密的仪表和一堆五颜六色的细电线。

  舒尔茨拿起一个压力变送器,用镊子夹起一根线头,示意如何焊接在微小的接线端子上。

  他动作精确得像钟表匠,一言不发。孙守义屏息凝神地看着,大气不敢出,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旁边的翻译林语声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

  “看,镊子尖对准这个银色的点,烙铁温度要刚好,点一下,焊锡不能多,像米粒…”

  一个学徒小心翼翼地模仿,手抖得厉害,烙铁头一歪,差点烫到旁边的元件,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舒尔茨只是微微皱了下眉,用眼神示意他清理掉错误的焊点,重来。

  空气里弥漫着松香和金属加热的微焦气味,还有无声的巨大压力。

  整个下午,工地上演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德方的标准、规程、精确度要求,像一道道冰冷的闸门,不断冲击着中方人员原有的经验和认知极限。

  语言像一层厚重的毛玻璃,阻碍着知识的直接传递,翻译们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嘶哑,精神高度紧张。

  年轻的学徒们更是承受着双重的煎熬:

  对复杂技术和庞然大物的天然敬畏,以及对自身能否学会、会不会闯祸的深深焦虑。

  汗水浸透了所有人的后背,灰尘沾满了工装。

  有人眼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紧盯着德方技术员的每一个动作;也有人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茫然,在术语的海洋里挣扎。

  当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设备影子拉长,施密特终于吹响了收工的哨子。

  声音在疲惫的工地上传开,如同特赦令。

  人群从各个工点涌出,汇成一股沉默而疲惫的洪流,向专家公寓方向移动。

  脚步沉重,交谈稀少。

  晚餐的餐厅里,气氛也与中午截然不同。

  德方顾问和技术员们聚在一起,低声快速地交流着下午遇到的问题,语速快得让翻译们头皮发麻。

  中方人员则大多默默吃饭,陈志远、王学勤等组长眉头紧锁,还在消化着那些苛刻的标准和紧迫的时间表。

  年轻的学徒们更是埋头扒饭,偶尔抬眼看看周围,眼神里还残留着下午的震撼和无措。

  饭菜的香气似乎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感。

  夜幕彻底笼罩了枯树岭。

  专家公寓的灯光在荒野中显得格外温暖,却也像一个个小小的、充满压力的茧。

  许多房间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施密特房间的书桌上,摊开着被圈点修改的日程表和问题清单。

  陈志远房间,几个汉阳来的骨干围着他,反复讨论着高炉螺栓的校准细节,图纸铺满了床铺。

  翻译吴文渊和沈梦溪的房间,灯光下是厚厚的德汉词典和写满潦草笔记的纸张,他们在为明天的术语恶补。

  而在那些四人一间的学徒宿舍里,疲惫的年轻人有的沾枕即眠,鼾声如雷;有的则瞪着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比划着焊接的动作或螺栓的扭矩,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要将白日里那钢铁的韵律和冰冷的指令,硬生生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寂静的走廊深处,隐约还能听到某个房间里传出压抑的、带着挫败感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