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恨妒交缠-《酿秋实》

  寒冬已过,可直到此时,余幼嘉却才后知后觉,冷意压根没散去。

  她阖了阖眼,从牙尖一字一顿的吐字,又问一遍:

  “周利贞在哪里?”

  清癯青年孤身而立,半晌,才抬手,擦去唇畔的血渍,努力重新伪装从前的眉眼,双膝跪于余幼嘉的脚边,以轻絮之音,渴求重新博得垂怜:

  “我们分明都要成婚,分明马上都要成婚了.......”

  “周利贞在那里有什么要紧的?”

  “他又回不来,回来也未必有我这般姿容和用处,崇安城孤立无援,他哪怕把自己熬干救不了人,但我可以。”

  清癯青年神色温柔,他缓声吐出的字,犹如九泉之下的蛊惑之音,便会被他扰乱心弦:

  “我比周利贞有用,也一定比另一个更像他的人有用。”

  “只要信我,只要爱我,别说是崇安,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也有办法帮你争上一争。”

  余幼嘉冷眼看着他,半晌才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早在你欺瞒我开始,便没什么婚期了。”

  “更不必说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我只问最后问你一遍,周利贞在哪里?”

  “你当年因宫廷之祸被追杀,在哪里被人追上?”

  清癯青年脸色苍白,薄唇微颤,却仍执意不肯答:

  “谁会乱嚼这些事?”

  “难不成你只是为了将我从余家骗回来,才说要同我成婚?不,不可能......”

  “有人同你说了什么,一定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城鼓,是那两声城鼓。”

  “城外有人来了,有人见到了你,暴露了我的行踪,是谁?会是谁?”

  “这个时日,难道是淮南商队的朱二?还是那位......曾轻慢于我的淮南王世子?”

  余幼嘉实在忍无可忍,呵斥道:

  “你欺瞒我在先,还敢管他们言语?!”

  “何人言语,关你什么事,你又想做什么?”

  “人家可比你更像周利贞,不会有你这样遮遮掩掩的心思。”

  余幼嘉心火早就烧了一阵,勉强能与朱焽聊完生意再回来,已经是极限。

  她不是没想过好好谈谈,可那阵铃铎之声犹然在耳,他如今又是这副从前全然难窥一丝的模样,几乎震的她几乎形神俱灭。

  所以,甚至连余幼嘉也没有想过——

  面前之人,愣神片刻后,竟会捂脸狂笑道:

  “爱来爱去......你就只爱周利贞而已。”

  余幼嘉一愣,清癯青年已经又道:

  “昨日我像周利贞,今日他像周利贞,来日又有更年轻,更貌美的小郎君像周利贞......”

  “你从前能因为我像周利贞而玩弄我,今日,便要为另一个更像周利贞的人而舍弃我。”

  “如此,你所心爱之人,难道不是只有周利贞而已?”

  余幼嘉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清癯青年却已自以为窥得余幼嘉心意,捂住脸,狂笑了起来:

  “谁能不爱周利贞呢?”

  “人人都爱周利贞,哪怕他早早就已经死了,可却还是有那么多人忘不掉他。”

  “见过他的人夸赞他的脾性,性情,没有见过他的人歌颂他的善心,李氏因他而吃斋念佛,你为他而与我争吵.......”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极恨。

  至始至终,他都捂着脸,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厉鬼在挣扎,在哀嚎:

  “那我呢?”

  “那我怎么办?”

  “凭什么周利贞就能人人喜爱,而我......”

  “而我,只能一遍遍的念,那我呢?”

  “为什么,我只能忍受每个人深思熟虑后,结局都是抛下我?”

  他狼狈,他不甘,他长恨于此。

  撕去清风霁月皮囊的他,皮囊下,甚至连骨肉都没有。

  仅仅只有一团永不熄灭的妒火。

  余幼嘉从未想过,两人月下拥吻,许下重誓之时,会听见他声声泣问,‘那我呢?’。

  这句话......

  这句话,分明只有三个字,初时听来或许又不觉什么,可本就是不公平的。

  但,有什么不公平呢?

  此事对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她,难道就公平吗?

  余幼嘉嗤笑:

  “没有人要抛下你。”

  “你的本事很大,直到过去十年,仍然有人记得你‘谢上卿’的名号,远渡万里,也要替你寻回节杖,求你出山。”

  仔细想来,从一开始风云变幻,便有人因他,而始终记得崇安。

  连她也被骗的团团转......

  还能不甘心什么?!

  许是余幼嘉言语中的冷意太过明显。

  那披肩散发的‘厉鬼’逐渐开始颤抖起来:

  “不。”

  “从一开始,就早早舍弃我了......”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前朝天子及诸侯皆有卿,分上中下三等,最尊贵者谓“上卿”,这是个官名。”

  “若我这一生是话本,我被叫了半本书的周利贞,又被叫了半本书的‘谢上卿’.......”

  “所有人都从旁人口中听闻我的事,连你今日也是为那些事苛责我,可我问你,那个更像周利贞的人,告诉过你,我叫什么吗?”

  余幼嘉蹙眉,下一瞬,却听他含泪开口道:

  “寄奴。”

  “我叫,寄奴。”

  “我本是谢家用以待客的家妓之子,不知生父是谁,至十二岁也未有名讳,只被旁人称一句,寄奴。”

  “谢家庭院深深,主君子嗣众多,我阿娘却偏偏以为只要我更像主君一些,让人觉得我是主君亲子,我们母子二人便能多得到一些,我装不像,她便会责罚我.......”

  “世家大族的后院,磋磨人的法子,比刑书还要多。”

  “比手指还要长的针,烧红后刺破皮肤,拔出后分明疼到骨髓,可皮肉上却只留一个有些像是黑痣的点,令人瞧不出更多.......”

  早在那两个字吐出时,余幼嘉便已经僵化在了原地。

  那些昔年的痛苦滚滚而来,终是如同他身上那些隐秘的黑痣一样,一一落到了实处。

  他的不甘,愤恨,善妒......

  与那日城外他于破败马车中,抬头看向宛若天降的她时,那个莫名萌动的眼神,终究是有了缘由。

  城外铃铎声仍然响彻余幼嘉的耳畔,但这回,她却终于能一窥他未被众人传颂的事迹。

  他死死捂着脸,试图掩藏真容,又似乎,只是在掩藏过去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是实在受不了打骂,才逃出谢家的.......”

  “可自我十二岁得封上卿后,那些人又来找我,连阿娘都以投井威胁,几次三番让我想办法让她当主君正妻......”

  “每个人都看不到我,可我有用之时,他们又如蝗虫过境一样恨不得将我敲骨吸髓。”

  “我恨‘谢’这个姓氏,我恨‘上卿’这个官名.......我,我还恨周利贞!”

  “我恨他们,我恨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我恨为何没有人看到我,没有人愿意珍藏我,我恨四海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就是恨这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