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分田(下)-《南北朝,敕勒长歌》

  崔季舒心中微叹,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恳求和急迫:

  “世子!世子明鉴啊!高王他老人家确有此志,欲抑豪强、安黎庶,此乃人所共知!我们也都明白。可是高王雄才伟略,深谋远虑,更是知道此乃动摇千年积弊、重塑乾坤之举,非‘抽丝剥茧、润物无声’之百年大计不可为啊!何不,何不暂敛此雷霆之怒,效高王之‘成法’?

  或借力打力,分化其势;或恩威并施,徐徐削之;或以军功置换,温水煮蛙……待我霸府根基如磐石,兵锋所指无不摧,再行此犁庭扫穴之举,岂非万全之策,稳操胜券。”

  他声音嘶哑,几乎字字泣血:

  “如今!世子刀锋太利,直指要害不错!可河南河北世家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剑斩向李氏,便是斩向所有豪强的命门!顷刻间便是滔天巨浪,‘土崩瓦解,祸起肘腋’绝非危言耸听!世子……三思!万请三思啊!”

  一旁的陈元康却是听得热血沸腾,只觉胸中一股豪气直冲顶门,世子这敢为天下先的魄力,正合他刚猛进取之心!要除去积弊,要兴利害,非得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不可。

  这崔叔正虽然性格也算是颇为果决,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得世子独断啊!

  他正欲振臂高呼“世子英明,我愿效死力!”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人。

  只见苏绰不知何时已悄然踏上高台,他一身青布长衫,面容沉静。

  行至高澄身侧,苏绰对崔季舒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焦急目光视若无睹,只是缓缓开口:

  “叔正稍安勿躁,世子此举,乃是王上的意思。”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崔季舒瞳孔骤然收缩,满脸的悲愤与绝望瞬间化为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陈元康也猛地收声,惊疑不定地看向苏绰。

  苏绰目光深邃,继续道:

  “王上雄踞晋阳,俯瞰天下,岂能不知豪强兼并乃国之大害,民之切肤?均田安民,固本培元,乃王上心中定鼎北国、南望江左之基石!但王上深知此积弊深重,非猛药不可去疴。世子今日所为,并不是临时起意,实乃王上投石问路,敲山震虎之意!”

  他微微一顿,看向崔季舒:

  “叔正需知,这河南河北之地,究竟有多少豪强冥顽不化,甘为蠹虫?又有多少尚存敬畏,可为我所用?世子这把火,烧的是李氏,照亮的却是整个河南士族的真面目!谁跳,谁藏,谁可用,谁当诛,今日之后,一目了然!”

  再者,世子年少,初掌权柄,正需树立威信!今日以雷霆手段斩此巨蠹,便是向天下昭告:霸府世子手中的剑,既为生民悬,亦为逆者寒!此威一立,日后施政,谁敢轻易撄其锋?”

  苏绰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继续从容道:

  “至于叔正所担心的反噬,王上又岂会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晋阳讲武堂中,已有两批共三百七十六名寒门俊杰,历经严苛打磨多时,如今已是弓马娴熟,韬略初成!

  这些人并不是一般的军卒,乃是王上为世子亲手淬炼的‘寒锋’!此刻,他们已散入河北诸军之中,或为幢主、队主,或掌机要文书,其心赤诚,唯知王命与世子恩义!”

  苏绰目光如炬,直视崔季舒:

  “这些人,既没有世家的牵扯,也没有门阀的私心!他们的前程、荣辱,乃至身家性命,皆系于王上一身,系于王上扫平天下的大业之上!

  如今有此等倚天之剑深植行伍,如砥柱中流,世子挥剑所指,便是他们效死之向!纵有些许豪强部曲心怀异志,顷刻间也会被此等新锐力量钳制、分化!

  试问,有此砥柱,何愁天下皆敌?何惧暗流汹涌呢?”

  他微微一顿:

  “至于叔正所言‘徐徐图之’……这一点王上也有言在先:

  ‘沉疴痼疾,非快刀无以斩乱麻!乱世用重典,治顽疾需猛药!’今日顿丘之举,并不是临时起意,乃是王上深思熟虑后的‘投石问路’,说白了,此处乃是‘试点’罢了!”

  他上前一步,虽然是看向崔季舒,却仿佛是说给高澄和所有竖耳倾听的核心僚属:

  “叔正可知,王上为何独选这顿丘李氏开刀?又为何允世子行此‘尽数归原主’的霹雳手段?”

  不等崔季舒回答,他眼中精光一闪,条分缕析:

  “其一,诚如刚才所言,顿丘实乃‘试点之地’!此地毗邻邺城,地处京畿,豪强盘踞之害,民怨沸腾之状,如同掌上观纹,清晰可见!

  李氏虽为巨蠹,然其根系多在顿丘一隅,尚未如赵郡李、范阳卢、太原王那般真正盘根错节、遍布天下。选此地下刀,犹如在痈疽最显处开第一刀,既可立竿见影,震动四方,又不至于顷刻间引发全盘崩坏!此乃‘精准试切,验药之效’!

  其二,这将天地归还原主正是聚心之策!王上深知,若只是将李氏之田收归官有,再行分配,百姓所得不过‘嗟来之食’,感念有限,且易生枝节。

  唯有‘悉数归还原主’,方是真正意义上的物归原主、拨乱反正!今日百姓山呼活命之恩,便是民心所向的铁证!”

  “其三,日后这顿丘之果,便是天下之法!”

  苏绰声音陡然一扬,带了几分开创者的豪情:

  “王上要看的,不仅是豪强的反应,还有此法推行后的实效!土地归还原主,耕者有其田,今年的顿丘,赋税能否充盈?民心是否稳固?仓廪是否丰实?若顿丘能成一‘丰饶安宁’的标榜,则此法便可在河南、河北,乃至将来整个北国,依此推行,势如破竹!顿丘,便是王上与世子,为这浑浊乱世点亮的第一盏均田明灯!此局若成,当有大功啊!”

  苏绰最后定定看向崔季舒,目光深邃:

  “王上之深谋远虑,非常人可及。这快刀斩乱麻,斩的是积弊,立的是新规,聚的是民心,铺的是王道!如今,叔正可还有疑虑?”

  崔季舒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后背冷汗涔涔,可内心深处,却翻涌着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巨大震撼!

  原来……原来世子这看似锋芒毕露的动作,每一步都踏在高王精心计算、早已铺就的棋路上!从选点到手段,从立威到聚心,从试点到推广……环环相扣,深谋远虑!顿丘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宏大棋局的开局!

  世子入了棋局不假,可高王,才是那执棋布局、俯瞰全局的弈天之人!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惊骇、叹服、敬畏、乃至一丝后怕——都化为一声长叹。

  他整了整衣冠,对着高澄,也仿佛对着晋阳方向,深深一揖到底,再无半句谏言,唯有心服口服的退下。有高王如此算无遗策、力撑到底,他还有什么好惶惑的呢!

  高澄将苏绰所言字字听在耳中,胸中豪情大作!他并非不知前路艰险,但既然父王给了这般支持,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场乱世的棋局,他不仅要入局,更要执子争先,与父王并肩,将这浑浊乾坤,劈出一个朗朗青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