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三宝奴-《南北朝,敕勒长歌》

  朱雀渡口的喧嚣渐渐远去,陈庆之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远处城头的灯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他抬头望去,太子萧纲已立在角楼飞檐下,一袭素白素白锦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玉带垂落,衬得他愈发清贵。

  “殿下。”陈庆之单膝跪地,甲胄铿锵。

  “子云不必多礼。”萧纲转身,眉间一道悬针纹深如刀刻。

  这位年近而立的太子生得极似其父,却隐约间比萧衍多了几分锐气。此刻他指尖摩挲着袖中一封密信,声音压得极低:

  “今日渡口来了多少北僧?”

  “三百二十七人。”陈庆之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末将暗中记下了各寺来历,且许多僧人虎口有茧,分明是常年持械的!”

  萧纲眸光一凛。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鼓声,他抬手示意侍卫远远退走,将袖中密信拿了出来:

  “子云再看看这个。”

  绢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点,从建康到豫章,几乎覆盖了整个江南。最刺目的莫过于建康那片朱笔记号,那里本该是屯田军的营地。陈庆之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什么?”

  萧纲长叹一口气:

  “陛下昨日下诏,将三千亩军屯田赐给佛门建‘普度寺’,这些也都是后续寺庙选址。

  更荒唐的是,度支尚书上报今岁税收少了三成,父皇竟说‘朕宁减百官俸,不夺僧家一粒米’!”

  江风陡然变得刺骨,陈庆之瞥见太子额角有道新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他心头一跳,想起半月前太子力谏削减僧侣特权,却被萧衍用佛珠砸破额角的传闻。

  “殿下,北僧南渡绝非偶然。宇文泰和高欢如此默契,一毁寺一赶人,这摆明就是给我们挖坑啊!”

  看陈庆之神情严肃,萧纲无奈道:

  “陛下已下旨,凡北来僧众,皆赐米三斗、钱五百,并允其挂单建康各大寺庙。长此以往,莫说江南粮仓不堪重负,只怕……”

  萧纲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父皇佞佛到了这等地步,我多次劝谏都置若罔闻。”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案前:

  “子云方才所言我又岂能不知,此乃索虏驱虎吞狼之计!”

  陈庆之指节泛白:

  “殿下,若再不制止,江南根基必被动摇!”

  萧纲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决然:

  “子云,你暗中调集亲信,盯紧北僧动向。若有异动,即刻镇压!”

  陈庆之肃然抱拳:“臣领命!”

  三日后,建康太极殿。

  萧衍头戴毗卢冠,身披金线袈裟,端坐在莲花座上。他面前跪着十二名从长安逃来的高僧,为首的宝相大师正捧着一卷血书哭诉:

  “宇文黑獭熔佛铸剑,长安佛像尽化刀兵啊!”

  “阿弥陀佛……”

  闻听此言,慈眉善目的萧衍竟起身向僧人回礼,惊得满朝文武齐齐伏地。

  老皇帝颤抖着捻了捻佛珠,突然转身喝道:“朱异!”

  “臣在!”中书舍人朱异膝行上前。

  “传朕旨意!”萧衍的声音嘶哑:

  “即日起,僧侣免一切赋役!各州郡须建‘流僧院’安置北地同修,每院赐田五百亩!”他顿了顿,在满殿抽气声中又补一句:

  “再拨内帑金三万两,为同泰寺铸八丈金佛一尊!”

  “陛下!”度支尚书终于忍不住出列:

  “今岁江淮水患未平,灾民流离失所,若再拨田赐僧,国库……”

  “嗯?”萧衍眯起眼:

  “朕昨夜梦到佛祖说‘南朝当有四百八十寺’,尔等要违逆佛旨吗?”

  度支尚书咬牙再拜:“臣不敢!然佛门慈悲,当体恤民生。若一味如此,恐动摇国本啊!”

  “放肆!”萧衍勃然大怒,佛珠重重拍在案上:

  “你是在指责朕昏聩吗?”

  殿内气氛骤然紧绷。

  右仆射见状,连忙上前圆场:

  “陛下息怒!贺尚书心系黎民,言语或有冒犯,但其忠心可鉴……”

  “忠心?”萧衍冷笑,“朕看他是被俗务蒙蔽了佛心!”他环视群臣,目光如刀:“还有谁觉得朕不该广建佛寺?”

  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御史中丞张绾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跨出班列,笏板在手中微微发颤:

  “陛下!”他撩起绯色官袍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

  “北僧南渡已有数千之众,若再免其赋役……”

  老皇帝手中佛珠突然一顿。

  张绾喉结滚动,仍坚持说完:“恐百姓争相效仿,纷纷剃度避税,届时,”

  他猛地直起腰身,眼中迸出决绝之色:“田亩荒芜,兵源匮乏,国将不国啊!”

  “荒谬!”

  萧衍霍然起身,一挥袈裟扫翻案上茶盏:

  “佛门清净之地,岂是尔等凡夫所能揣度?”

  他猛地起身:

  “朕自为三宝奴!谁敢再谏,便是亵渎神明!”

  群臣噤若寒蝉,太子萧纲在袖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退朝后,度支尚书踉跄出殿,仰天长叹:

  “以民侍僧,乃至于此啊!”

  消息当日便传遍建康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陛下要给每个秃驴发三斗米!”漕运码头上,苦力们围着陶瓮分食菜粥。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突然摔碎陶碗:“我儿在军中三月没领到饷银,这些秃驴倒……”

  “老丈慎言!”身旁商贾急忙出言打断,紧张地四下张望。

  不远处,几个身着赭色僧袍的和尚正盯着这边,手中崭新的度牒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金光。

  一旁的酒肆里,突然传来“砰”的巨响。一位满脸通红的屠户拍案而起:

  “朝廷连年加税,却让秃头们白吃白喝!老子杀猪都要交屠税,他们念几句经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惹急了老子,老子也剃了头当和尚去逑!”

  “作死啊!”他身旁一位女子慌忙冲上来:

  “昨日西市有个卖鸡的,”那女子压低声音:

  “不知怎的和一位南来游僧起了冲突,就骂了句死秃驴,当场就被巡城的武僧抓去充当劳役了!”她比划着:

  “你这死鬼还敢胡言乱语!你若是当真当了和尚,倒还能顾点家里,可要是被逮走,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