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夜宴-《代宋之锋镝长歌》

  是夜,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何府夜宴。

  刘然踩着烛影走进厅堂时,何蓟正站在阶前候着。

  这位何家长子穿了件与白昼时不同的衣裳,换上了一身月白锦袍。

  何蓟见他来,拱手作揖的姿态一丝不苟:“勉之。”

  而刘然也在何府沐浴更衣换了一身青色衣袍。

  他见何蓟在此等待,迅速抬手回礼:“劳蓟兄等久了。”

  何蓟笑了笑,正要开口,恰好见到刘然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在那手背上除了一行黑色字迹之外,便是些伤疤,这令他的目光不由停顿了片刻。

  对此,刘然略有觉察,收回手掌看了一眼道:“这些伤痕皆是湟州受的刀伤所留下的,如今夜好利索了,不过总爱发痒。”

  闻言,何蓟没有继续笑,也不知如何开口,而是迅速忽略了此事,朝厅堂内一伸。

  顺着何蓟的手瞧去,刘然见到在那厅堂内正中摆着张圆桌。桌上已经布了数十道菜,此外还有各色精美瓷器。

  刘然扫了一眼,目光在那道蒸羊上停了停,那是一头六月大的羊羔所蒸,此刻油皮衬着底下铺的青葱,倒是极为好看。

  “家父嘱咐了,说勉之在湟州吃了太多苦头,务必要好生款待。”何蓟说完,便请刘然落座,自己坐在对面,何藓才挨着入座。

  刘然坐下时,椅子腿在地上碾出轻响。他没急着动筷,先是朝着二人拱手道:“有劳师父和蓟兄,藓弟挂心了。”

  何藓刚要接话,被何蓟用眼神拦了。何蓟拿起公筷,夹了块旋炙猪皮肉放进刘然碟里:“这是东边铺子的手艺,用的是京东路的猪,皮烤得焦脆,你尝尝。”

  刘然道了声谢,夹起肉送进嘴里。牙齿咬下去时,脆皮“咔嚓”一声裂开来,油脂混着调料的香在舌尖炸开。他慢慢嚼着,突然开口道:“确实好,比我们青山寨烤的强。去年我们青山寨也养了几十头猪,只可惜还没来及阉,冬月党项人就大举入侵,只能匆匆杀了,再架在火上烤,肉是好肉,就是太糙,嚼得腮帮子疼。”

  何蓟与何藓,听到此话,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好奇,“勉之,也曾在寨子里养猪?”

  刘然微微颔首:“养猪好,我曾算过寨子里养猪好还是养羊好,最终还是养猪好,猪的粪远比羊粪来的多,可供许多亩地了。”

  乍听此话的何藓脸色顿时一变,他没想到刘然竟在用餐时会谈论这等肮脏之事。

  就连何蓟的脸色都变了变。

  他们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师弟,可不是京城里的官宦子弟,而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边军出身,可没那么多繁文礼俗,自然不会避讳些什么。

  随即何蓟连忙开口,将话题转移,他指向那道水晶猪皮脍:“勉之,这是南边来的厨子做的,用镇江的硝石腌过,配着蒜泥吃,解腻。”

  刘然依言尝了,点头道:“很是不错,南边的吃食是巧,不像西北,只需熟了便可。”

  说罢,刘然目光又落回那道蒸羊上。“我曾听闻汴京有一家铺,名为北食店,极为擅长烹羊,莫非这是?”

  何蓟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勉之好眼力。这家铺子的掌勺,原是宫里御膳房出来的,最擅蒸这道六月羔。”

  “难怪。”刘然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块靠近骨头的肉,那里的肉最嫩,还浸着骨髓的香,“我们在边地,杀了羊直接下锅煮,汤里扔把盐就敢喝。这也就罢了,前年时,我曾与西宁军都军指挥使刘仲武之子,一同在蕃族部落吃过一道羊,他们那会撒泡童子尿做佐料......”

  说到这,刘然将筷子上夹的羊肉放入嘴里嚼了嚼,确实酥软,无需过多嚼便可直接吞下肚。

  然而何蓟,何藓两兄弟听到此话,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再添几分煞白。

  二人不由追问道:“勉之,你莫非.......?”

  刘然点了点头道:“那菜在蕃族之中格外贵重,非贵客不可享受,如若不食便是瞧不上他们,这会让蕃人感到蒙羞,会动刀剑厮杀的。”

  久居汴京的二人,自小享受官宦子弟的身份,初次听到刘然竟真的食用这等食物,二人脸色彻底白了。

  而正在两人脸色变化时,刘然忽抬头看向了二人道:“说来这事,师父在河州为了与蕃人交好,也没少和他们喝那加了童子尿佐料的羊汤。”

  闻言,何蓟与何藓二人下意识互相瞧了一眼。

  想不到他们平日里既敬仰,又有些畏惧的父亲,竟也曾食用过这等食物......

  何蓟、何藓两兄弟怔了怔半响,有些敬佩道:“勉之......你辛苦了.....”

  看着二人神色变换,刘然放下筷子摇了摇头道:“这并不算甚,如若吃这等食物,可避免边疆战事,想必会有很多人抢着食呢,相比而言,吃不上食物的人,才更惨。”

  这话听得何蓟心头一跳。他原是想借着这桌菜,让刘然见识见识汴京的精致,暗暗压他一头,尤其是那精心挑选的蒸羊,其背后典故,他还想好好说道说道,让自己这常年在西北边疆的师弟,好歹能低个头,他也能做一做兄长的姿态。

  可刘然的反应不卑不亢,说起军中饮食时坦然,完全不由着他的思路走。

  然而对于何蓟,何藓的心态,自刘然踏入何府门槛的那一刻起,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无形的隔膜。

  师父的长子何蓟,沉稳持重,待客礼节周全得无可挑剔,言谈举止透着官宦子弟的教养,但那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如同包裹在温润玉石外的一层薄冰,虽不刺骨,却清晰存在。

  刘然能够感到到,这位看似沉稳的何蓟长兄,眼中深处皆是对父亲认可的渴望,是对自身价值的焦虑,以及对眼前自己这名外来者的闯入,带着极大的抗拒。

  而次子何藓则就更显直白了。年轻人终究藏不住太多心思,他强作热情,努力融入席间谈笑,但那时不时偷觑自己后,总会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

  不过,对于这等事,刘然能够明白,但并不会因为是师父何灌的儿子,就顺着他们的意。

  毕竟,能够在汴京这等天子脚下成长,已是世道里最为幸运的了,哪能什么都要。

  同样是这个年纪的弓箭手,却都在青山寨抵白刃,填沟壑,他们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利?是因为他们该死么?不,仅仅只是因为出身卑微罢了。

  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命如草芥,是自然的,此乃天道。

  他不会对此多说什么,但不代表刘然会在意这些贵公子的哀怨,他实在没这么空闲。

  宴席过半,何蓟让人上了酒。酒壶是汝窑的天青釉,灯光底下泛着淡淡的蓝,壶身上刻着个小小的“何”字。何蓟亲自给刘然斟了一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晃了晃,香气漫开来,温吞吞的,带着点米香。

  “这是汴京的香泉酒,性子柔。”何蓟把碗推到刘然面前,“听说勉之也在湟州自己酿过酒?”

  “算不得酿,就是瞎折腾。”刘然端起碗微微品尝了一口道,“用青稞和羌人的葡萄,以及粟米等物所酿,酒性烈得很,能烧嗓子,这等落不了贵人的眼里,和这酒没法比,但在苦寒之地倒还可。”

  何蓟笑了:“各有各的好处。边军喝烈酒,能壮胆;我们在汴京喝这个,图个清静。”

  “清静才好。”刘然点了点头,随后顿了顿道:“我入汴京之前,曾路过陕西路,见其正在筹备兵马,似西南有战事。”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何蓟脸上的笑意淡了。“勉之也听说了?去岁不仅仅是西北湟州开战,西南晏州也有人作乱,那贼酋卜漏号称十万聚众诛杀朝廷命官后,占了几个县城,这些时日里,朝廷都应此事而多有争议。”

  “据说是那当地朝廷命官贾宗谅引起的。”何藓忍不住插话,声音还有点闷,“因擅杀夷人首领,致使他们从而聚众谋反。”

  闻言,刘然看着酒碗里清澈的酒水,点了点头道:“原是如此。”

  见刘然神色沉稳,并无太多意外,何藓不禁想起刘然那不久前的强悍战绩,忍不住问道:“勉之兄!我在太学之中,常听博士们议论此事。自去岁至今,朝廷调遣精兵良将,耗费钱粮无数,竟迟迟未能剿灭卜漏,官家与朝堂诸公皆已震怒。不知以兄之见,此乱当如何速平?”

  刘然闻言,将立起的筷子放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推演什么阵势。

  微微思索后的刘然,开口道:“先算一笔账。据我所知,朝廷已调集泾原、环庆两路禁军精锐,兼之数地弓箭手,再加泸南本地征召的土兵,总计兵力当在三万上下。卜漏号称拥众十万,除去被裹挟的老弱妇孺,其能战之兵,至多不过两万。”

  想到这里,刘然指尖一顿,抬起眼看向何藓:“西南地形,我不知当地的地形如何,一时半会也难以说清,然曾听说夷人依山立寨,易守难攻,想必应与湟州差别不大。朝廷大军深入不毛,粮道漫长,补给维艰,夷人则据险而守,以逸待劳。此消彼长,迁延至今,不足为奇。”

  听到此处,何藓眼中不由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这位在青山寨创下惊世战功的“刘勉之”,会有何高超见解不料分析竟与太学里那些老成持重的博士所言相差无几。莫非……那场大捷,也不知那大捷是怎么来的,莫非是党项近些年太过羸弱,还是怎么......

  将在何藓失望时,一句“不过”迅速令他从中醒来。

  “不过晏州多山,部族储粮全靠秋收后囤积。如今朝廷发怒,从数地调兵,并且此战从去岁开始,到今年六月尚未结束,那夷人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我猜他们将在十月份就彻底败了。”

  “哦?”二人共听刘然这斩钉截铁的话,纷纷感到了诧异,“勉之,为何这般说?”

  刘然继续道:“那卜漏号称十万,权当五万人罢了。从去岁到如今六月了,距离夷人造反也有数月之久,而如今各路大军背靠朝廷,根本无需任何谋划,仅仅倚靠正势就能破了他们。需要知晓,夷人虽勇,却不懂持久,十万人聚在孤山上,粮草终有耗尽那天,即使一时半会打不下来,等夷人拖下去,他们自身便会生乱。而这只需要派重兵,断了夷人的粮道就可。”

  “竟能如此轻易!”听着刘然娓娓道来,何藓不由恍然大悟。

  何蓟年长一些,他他立即想到什么,插话道:“我听人说,泸州知州贾宗谅先前枉杀了夷人首领,才逼反了卜漏。也不知平叛后,怎么处置那些部族?”

  “处置?”刘然摇了摇头道:“如若十月平叛,怕是也没什么可处置了。如若处置必将减免赋税,被强占的土地也得归还?此些事看似简单,实则可没那么容易。朝廷应当是“以杀立威”。要是早些时候还可,若真选十月动手,刚过秋收,夷人新粮刚入仓,这时候屠寨,既能抢粮补充军需,又能震慑其他部族。可一旦如此,那些被抢走粮食的部族,冬天必将活不下去。”

  “而一旦如此,今年冬天,泸南必再乱。不是因为夷人好战,是冻饿难忍,不得不反。”

  “况且夷人再度造反,将无先前之势,那只不过是一群被活命所迫的难民罢了,此些难民战力寻常,一击必溃,对于西南疆域想要建功立业的人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何蓟愣了一下,身为何灌之子,忠君爱国已刻入骨子里,他很想反驳一句,朝廷岂会是这般,但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唯有何藓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述说的刘然。

  此时他的目光已无抗拒,转而变成一股倾佩。

  他想不到眼前这名仅比自己年长两岁的人,竟这般厉害,只需寥寥几句,就能将局势勘破,不愧是名动天下之人。

  但何藓还是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勉之兄,你为何如此笃定?”

  刘然指尖敲击桌面,缓缓开口道:“你们可知西北禁军也缺衣少食了?”

  二人闻言,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

  刘然继续道:“早在我入京时,就有传闻庆州禁军俸禄已拖欠数月,然而不单单是此事,早在去岁年底,党项人大举入侵湟州,直至今年四月才堪堪结束战局,更有藏底河城处继而开战,此等战端再起,其国库耗费可谓是巨大。”

  “如今又有西南战事,我只看到了极大的亏耗。三万禁军兼之弓箭手从西北调往西南,往返数千里,粮草耗费抵得上半个泸州的年税。此等耗费,再安抚西南夷人怕是不如杀了更容易。”

  “况且这样一来,对于西南疆域想要建功立业的人而言,这也不失一桩养寇之事。”

  “这怎么说?”何蓟略有些疑惑。

  “那夷人倘若被平,剩下的已不成气数,但凡敢于反叛,定会成西南边疆武人的功勋罢了。”

  刘然的声音和结论很是冷酷,落在何蓟与何藓耳中,这令久居汴京感受其繁华文明的他们几乎难以想象会发生这等事,但他们又无从反驳。

  以至于宴席中,几人忽变得沉默了起来。

  “那依勉之所看,该如何处置西南?”何蓟沉默了片刻,不禁面带复杂的看向刘然。

  刘然未曾立马回答,而是先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入嘴里嚼了嚼,这才缓缓开口道:“晏州的乱,不是一日之寒。贾宗谅枉杀首领,是‘激’;官府强征木材、马匹,是‘逼’;将羁縻州改为省地,夺人祖业,是‘夺’。这三者叠加,才让卜漏能一呼百应。”

  “要平西南,先换官。把贾宗谅这种酷吏撤了,派能懂夷语、知夷俗的人去,唯有‘恩威并施’,先通商互市,让夷人能活下去,再慢慢设学、教农,百年内自会归化。”

  “可朝廷现在急于求成啊。”何藓叹了口气,“当今官家雄才大略,先战党项,又以强横手段推以改革,怕是等不及百年了”

  刘然叹了口气道:“急于求成,就是饮鸩止渴。西南的山,像一张网,你越用力扯,它收得越紧。否则这一战,即使赢了也无用,只会把网拉得更紧。那些侥幸逃出去的夷人,会记着被烧死的亲人,记着被抢走的粮食,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的儿子、孙子,还会拿起刀。”

  这话听在何蓟心里。他原以为刘然是个只懂打仗的粗人,没想到在父亲的教导下,竟不仅仅只是个打仗的武人,更是治国之人。

  唯有刘然陷入了深思,说来奇怪,或是重伤所带来的后遗症?

  这些年,他梦中所发生的事,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记住了许多东西。

  刘然清楚地记得,再过五年,方腊会在睦州起义,数十万义军席卷江南;再过七年,“海上之盟”会签订,宋军攻辽却大败而归,暴露了虚弱;再过十一年,靖康之耻会发生,东京城破,二帝北狩……

  西南的晏州之战,不过是这一切的序幕罢了。

  对此,刘然心中亦有一股急迫感,他需要在那场浩荡来临之前,积蓄足够的实力来应对此事。

  否则,太愧对那越来越清晰的梦,以及青山寨牺牲的袍泽。

  想到青山寨那些死去的袍泽,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刘然从来不觉得那一场仗是他的功劳,真正有功劳的是那些明知死地,还要前仆后继去死战的人。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活下来的残卒罢了。

  正因如此,他更要背负着这些死去的袍泽,走到更远,走到更高,去迎接未来出现的浩荡。

  那支比之蒙古更可怕,纵横天下无敌手,最终困于内斗的金人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