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记忆囚徒三-《衣冠谋冢》

  都察院刑讯房内,炭火在铁盆中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尤川崎已被剥去那身象征医者仁心的青色儒衫,换上了灰暗的囚服。他略显狼狈,但神色却保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仿佛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只是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与…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穆之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目光如万载玄冰,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阿月静立其侧,清冷的眸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无声地刺向尤川崎。婉儿和林远肃立两旁,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尤川崎!”穆之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威压,“陈墨耳后针孔…残留戊巴比妥钠!你回春堂密室…搜出同种药物!陈墨病历…清晰记录你多次对他进行‘深度催眠’!最后一次…就在王哲死后第二天!腊月廿四!你…还有何话说?!”

  尤川崎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迎上穆之那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目光。他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一种“医者仁心”的悲悯腔调:“孤大人!尤某…承认…对陈墨…使用了戊巴比妥钠…也…也进行了催眠!但…尤某…绝非…操控他杀人!更非…伪造记忆!尤某…是在…救他!救他于水火之中啊!”

  “救他?”穆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如何救?”

  “陈墨…半年前…遭遇惨烈车祸!头部重创!昏迷三日!”尤川崎眼中流露出一种刻意为之的痛惜,“醒来后…便…便患上了极其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夜不能寐!噩梦缠身!记忆支离破碎!甚至…出现…可怕的自残倾向!”他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悲悯,“他…他总说…看到血海滔天!看到有人被碎尸万段!看到自己…浑身浴血!他…他分不清…那是地狱的幻影…还是残酷的现实!他…他活在恐惧的炼狱里!生不如死!形销骨立!”

  “作为他的主治大夫…尤某…悬壶济世之心…岂能坐视不理?!”尤川崎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仿佛在控诉命运的不公,“于是…尤某…殚精竭虑!翻阅古今医典!结合西医催眠之术之精粹!苦心钻研…尝试…用这‘安神定魄’的催眠之法…引导他…直面内心最深的恐惧!将那血腥恐怖的‘记忆碎片’…疏导出来!净化!以期…让他…挣脱梦魇!重获新生!”

  “所以…你就…帮他‘疏导’出了一个…详细无比、分毫不差的…杀人记忆?”阿月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击石,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锐利,“还…恰好…与一桩真实的凶杀案…严丝合缝?!尤大夫…你这‘疏导’之术…未免…太过‘精准’了些?!”

  尤川崎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悲悯”瞬间僵硬!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如同毒蛇般从他眼底滑过!他嘴唇哆嗦着,强作镇定:“不…不是的!那…那记忆…是他…他自己…在催眠状态下…潜意识…流露出来的!尤某…只是…只是引导!记录!绝无…绝无伪造!医者仁心!天地可鉴!”

  “引导?”穆之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尤川崎的心坎上,“如何引导?!用大剂量的戊巴比妥钠…强行压制他的意识…让他进入深度催眠…意识模糊…记忆混乱…然后…用你精心设计的语言…特定的场景暗示…反复灌输…将王哲被杀的真实时间、地点、手法、细节…如同烙印般…一点点…植入他破碎的记忆碎片中…让他…深信不疑…那…就是他自己的…血腥经历?!”

  “不!没有!绝无此事!”尤川崎失声尖叫,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那你告诉本官!”穆之猛地一拍桌案!声震屋瓦!眼中寒芒爆射!“王哲…腊月廿三…死于何处?!如何被杀?!尸体…埋在何处?!这些…陈墨在‘被疏导’出的‘记忆’里…描述得…分毫不差的信息!你是…如何‘恰好’…引导出来的?!难道…你…能未卜先知?!还是…你…根本…就是…杀害王哲的真凶?!用这‘催眠’之术…行那…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毒计?!”

  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尤川崎头顶!他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死死盯着穆之,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嘴唇剧烈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张精心维持的“医者”面具,瞬间碎裂!露出下面那张因恐惧和阴谋被揭穿而扭曲变形的脸!

  “林远!”穆之厉喝,声音斩钉截铁,“搜查尤川崎所有宅邸、产业!尤其是…腊月廿三前后!他的行踪!接触之人!经济往来!重点…查他与王哲…有何关联!有何仇怨!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铁证!”

  “是!”林远肃然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尤川崎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崩溃与歇斯底里的疯狂!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花白的头发,身体剧烈颤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防线彻底崩塌!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是…是我…杀了王哲!”他嘶声承认,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与扭曲的快意,“那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他…他该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地狱般的疯狂火焰,开始了最后的、充满血腥与背叛的自白:

  “王哲…他…他是我…同乡!一起…从穷乡僻壤…来这京城…闯荡!妄想…出人头地!”尤川崎的声音充满了怨毒,“我…我悬壶济世!开了这‘回春堂’!他…他投机钻营!做了…药材贩子!我…我待他如手足!视他如兄弟!他…他生意周转不灵…求到我头上!我…我倾囊相助!甚至…不惜…抵押了祖传的医馆!借给他…整整三百两银子!那可是…我…我半生的积蓄啊!”

  “可…可他呢?!”尤川崎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背叛的剧痛,“他…他药材生意…撞了大运!发了横财!成了…人模狗样的富商!却…却翻脸不认人!矢口否认那三百两是借款!反诬…是我…投资入股!只…只肯施舍般…分我…三成薄利!这还不算!他…他还到处…散播谣言!败坏我名声!说我…医术不精!用药狠毒!草菅人命!害得…害得我‘回春堂’…门可罗雀!债主…天天上门逼债!我…我半生清誉!毁于一旦!”

  “腊月廿三…晚上…”尤川崎眼中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仿佛在回味那血腥的一幕,“他…他又假惺惺地…来我医馆!耀武扬威!炫耀…他新买的豪宅!新纳的娇妾!还…还掏出…五十两银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扔在桌上!说是…‘施舍’给我…还债!让我…滚出京城!别…别给他这‘贵人’…丢人现眼!污了他的名声!”

  “我…我气疯了!”尤川崎双手在空中虚抓,仿佛再次握住了那致命的凶器,脸上肌肉扭曲,露出狰狞的笑容,“我…我趁他转身…倒茶之机…将…将沾满高浓度乙醚的纱布…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他…他挣扎了几下…眼珠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就…就不动了!像条死狗一样…瘫软在地!”

  “然后…我…我把他…拖到后院…柴房!”尤川崎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用…用平时…砍冻肉骨头的…大砍刀!狠狠…砍下了他的头!咔嚓!一声!那声音…真脆啊!血…噗嗤一下…喷了我一脸!热乎乎的!腥甜!溅满了柴房!很快就…冻成了冰碴子!”

  “然后…我…我把他…塞进…装药材的…大麻袋!放在…运药材的板车上…盖上厚厚的柴禾…趁着…夜深人静…大雪纷飞…推着车…去了…城西乱葬岗!把他…埋在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雪…好大啊…鹅毛大雪!很快…就把一切…都盖住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尤川崎脸上露出扭曲的、得意的笑容,“可…可第二天…腊月廿四…陈墨…那个…被我‘治疗’了半年…脑子早就坏掉的废物…又来了!他…他又开始…胡言乱语…浑身发抖…说…看到血…看到杀人…看到自己被血海淹没…我…我看着他…那惊恐绝望的眼神…突然…灵光一闪!”

  他眼中闪烁着妖异而阴冷的光芒,如同毒蛇吐信:“我…我决定…废物利用!让这个…活死人…替我…背下这口黑锅!我…我给他…注射了…超大剂量的戊巴比妥钠!让他…彻底…坠入…无意识的深渊!然后…我…我坐在他身边…如同…对着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用…最温柔…最蛊惑…最不容置疑的声音…将…将王哲被杀的全过程…每一个细节!时间!地点!动作!感受!血的热度!头的滚动!雪地的冰冷…如同…最精确的指令…最逼真的剧本…一遍遍…‘输入’…他…那空白的…混乱的…大脑!”

  “我…我告诉他…‘你杀了王哲!用斧头!在柴房!砍下了他的头!血喷了你一脸!热乎乎的!腥甜!然后…你把他埋在乱葬岗槐树下!雪很大!盖住了!’我…我反复…重复!加深!烙印!如同…在给一台…损坏的机器…重新编程!直到…他…他在深度昏迷中…都开始…无意识地…抽搐…呻吟…复述…那些…我…我塞给他的…‘记忆’!直到…他…彻底…相信…那…就是…他自己的…罪孽!”

  “然后…我…我把他…弄醒…擦掉他嘴角的口水…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孩子…别怕…那只是…一个…特别真实的噩梦…回家…好好睡一觉…就…都过去了…’”尤川崎发出癫狂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惨笑,眼泪鼻涕糊满了整张脸,“我…我算准了…他…这个脑子坏掉的废物…迟早…会被那些‘记忆’折磨疯!迟早…会…被内心的‘罪恶感’压垮!去…去官府…自首!哈哈哈!完美!天衣无缝!让一个疯子…替我顶罪!让一桩血案…变成…疯子臆想下的…自首闹剧!我…我尤川崎…依旧是…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的…尤大夫!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在阴冷的刑讯房内回荡、撞击,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邪恶、扭曲的智慧与彻底泯灭的人性!他利用医学知识,利用人性的弱点,利用法律的漏洞,布下了一个将活人变成记忆囚徒的完美杀局!医者仁心?早已化为最锋利的毒刃!

  “疯子…是你!”穆之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洞穿灵魂的审判,“你…才是…被贪婪、背叛和仇恨…彻底吞噬心智…堕入无间地狱的…疯子!带走!”

  尤川崎被如狼似虎的缇骑拖走了,癫狂的笑声渐渐消失在走廊深处,如同厉鬼的哀嚎。刑讯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凝重而冰冷的面容。

  “记忆…也能成为…杀人的刀…”婉儿小脸苍白,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望着尤川崎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复杂,“最可怕的…不是刀锋见血…而是…将灵魂…囚禁在…亲手编织的…血色牢笼里…”

  穆之沉默地望着窗外依旧飘落的雪花。风雪可以掩盖尸体,却掩盖不了人心的罪恶。而最深的罪恶,有时并非刀光血影,而是…披着仁术的外衣,行着魔鬼的勾当,将无辜的灵魂,囚禁在亲手编织的血色记忆牢笼里,让他们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罪孽,在破碎的认知中…永世沉沦。这,或许比死亡本身…更加残酷,也更加令人胆寒。这“妖医”尤川崎,便是这人间地狱的…最佳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