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刚从泥坑里挣脱的鞋还沾着黑泥，却顾不上擦，踮脚凑到兽皮床边，伸手摸了摸厚实的皮毛，眼睛亮闪闪的：“这皮子好软啊，比咱们在雨澜城盖的那张还舒服。”
草跟着走到木桌旁，手指划过桌面，见没什么毛刺，便转头朝我笑道：“看来他是用了心的，知道你爱干净，这些木头家什磨得挺光溜。”
颖的目光被墙角堆着的一堆干花吸引了，蓝盈盈的眼瞳在火光下泛着光，伸手捡起一朵晒干的野菊：“呀，还有这个呢，烧火时丢进去，屋里会不会更香？”
岐没怎么动，只是挨着我站着，目光扫过屋子四角，轻声道：“地方挺大的，够咱们歇脚了。就是……”她顿了顿，看向那摇曳的篝火，“这火总这么烧着吗？峰哥哥”
我刚要答话，门外忽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巧儿领着夜、石、豆、矛几个走了进来。篝火被带起的风晃得歪了歪，映得众人脸膛忽明忽暗。
借着屋里的光一看，几人脸上都红扑扑的，眼角带着酒意，走路还有些晃，显然是刚喝了不少，进来时还互相撞了下肩膀，引得巧儿嗔怪地拍了豆一下。
豆被拍了也不恼，嘿嘿笑着摸着八字胡：“族长，您看这屋子还合用不？俺特意让人收拾的，床够大，桌凳也齐整……”
石在旁瓮声瓮气地接话：“俺看挺好！比俺那破屋强多了！就是没酒，不然在这儿再喝几坛才舒坦。”
我瞥了石这憨货一眼，对巧儿吩咐道：“巧儿，把门关起来。”
巧儿应了一声，转身去关门，木门“吱呀”合上时，将屋外的风声挡在了外面。
一旁的草连忙拿起陶壶，给众人倒上水，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石这憨货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脸络腮胡上还沾着点油渣，粗声问道：“族长，找俺们来有啥事？”
我依旧没接话，转头看向夜：“淼和炎那边，负责暗中观察布鲁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夜点头应道：“安排好了。”
我随即看向矛，哈哈大笑起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小子倒是壮实了不少。”
矛咧着嘴笑，胸前浓密的毛发随着动作晃动，他红着脸问道：“族长，不知您是不是打算让俺继续留在雨原城？”
我一愣，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矛挠了挠胸前的毛发，红着脸解释：“您把豆团长调回雨凌城，俺就猜着，您给了俺副团长的职位，是打算让俺来盯着布鲁。”
我微微一愣，看向炎：“这小子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豆咧着嘴，捻了捻嘴角的八字胡，得意道：“族长，您也不看看，他跟了俺这么长时间，就是榆木脑袋也该开窍了。”
我微微点头，正色道：“没错，是让你来盯着布鲁。他虽是食人族的降将，但应该没什么反心。”
矛低着头沉思片刻，缓缓点头：“族长，俺和布鲁打过不少交道。他这一年半来改变了很多，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反心。”
“不得不防，”夜接过话头，神情严肃，“他组建的利齿团人数实在太多，足有四五千人呢。”
我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这个理，所以才让你来盯着他。”
矛重重点头：“没问题，族长！”
我伸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现在你的心腹大概有多少人？”
矛咧嘴一笑：“嘿嘿，族长，足有一百五人呢！”
我听完微微一愣：“这么多？”
他挠了挠头：“是啊，这些小子每人都带着三四个女人，算下来人就多了。”
我哈哈大笑，转头看向石：“把你的五十头大象给矛。”
此话一出，石顿时瞪圆了眼睛，像护着宝贝似的连连摇头：“不行，族长！那可是俺好不容易弄来的！”
我瞥了这憨货一眼：“飞雨军里就你是旅长，官最大，你留着这些大象能干啥？”
石依旧闷声闷气地嘟囔：“族长，骑在大象上多威风啊……”
我没好气地回他：“雨凌城里不是还有些猛犸象吗？到时候给你补十头。把你分到的这五十头大象留给矛。”
石听闻“猛犸象”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想来是在琢磨猛犸象比普通大象更壮实，急忙点头：“好，族长！”
旁边的夜和豆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豆还调侃道：“石旅长，你这威风还分大小啊？”
石刚要瞪眼，我急忙抬手打断，转向矛问道：“马匹每人都有吗？”
矛在一旁笑着接话：“族长，雨原城啥都缺，就是不缺野兽。马都被俺收拢了，每人两匹，连布鲁那些亲信都没分到。”
我白了他一眼：“不行，你的马留一百匹，剩余的全都交给夜，我要带回雨凌城。至于那五十头大象，你跟石旅长去交接。”
说着，我看向巧儿：“巧儿，把我的佩剑拿来。”
巧儿微微一愣，没多想，转身跑到旁边的房间，很快捧着一柄青铜剑过来，剑鞘上的“峰”字纹路在火光下闪着暗光。
我接过剑，盯着矛，一字一顿道：“这是留给你最后的手段。但愿用不到它。若发现布鲁和裂岩，或是日后他们提拔的飞雨军高层有叛心，不用请示，第一时间，立即斩掉！
我将剑递到他面前。
矛接过剑，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轻轻抚摸一下“峰”字。随即“扑通”跪倒，声音带酒气却硬邦邦：“族长放心，俺的命是你救的，只要谁敢动歪心思，不用你说第二遍，俺这就结果了他，办不利索，你只管拿俺是问！”
说完，他抱着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抵在地上半天没抬，后颈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我急忙把他搀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永远都用不到。回头让夜把安排盯布鲁的探子都给你认识一下，他们只是普通的族人，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能帮衬就帮衬一些。”
矛重重点头：“明白，族长。”
我转身看向夜，扬声问道：“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夜眉头紧皱，摸着山羊胡道：“族长，只是豆这小子管理的雨原城实在一塌糊涂，这路和城池的规划……”
话还没说完，豆就梗着脖子吼道：“怎么了？俺打理的不是很好吗？”木凳被他猛地一撞，发出“哐当”一声响。
我急忙抬手打断：“哎，先不说这个。到时候让女巫诀过来自己打理。”
众人嘿嘿笑了几声，随即都看向夜，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豆抬手捏着嘴角的八字胡，摇了摇头：“族长，您安排女巫诀过来，一个人都不给，她怎么管理？怎么能让这些人服从呢？”
夜也点头附和：“是啊，族长。”
篝火“噼啪”爆起个火星，我哈哈大笑：“她和女巫红一样有手段有能力，你们太小看她了。作为曾经黎族的大巫，心思缜密得很，驭下的法子比你们想的多。”
说罢看向矛，沉声道：“在力所能及之下，能帮衬就帮衬一下。记住，她不得掌任何兵权。”
矛立刻挺直腰板，抱拳应道：“族长放心，俺记牢了！兵权绝不让她沾分毫，日常琐事上能搭把手的，俺绝不推辞。”
我缓缓点头继续说道:“半年后，再来请你喝喜酒……说罢转向夜问道：“布鲁利齿团分出那两千人，都分开安排妥当了吗？”
夜应声抬头，神色沉稳：“族长，都安排好了。明早带着象兵团、骑兵团，还有那两千食人族勇士，一并回雨凌城。”
我颔首，目光扫过一旁的豆，抬脚就踹在他屁股上：“你那二十多个女人，赶紧去收拾家当，明天一早一并带回雨林城！”
“哎呦！”豆疼得龇牙咧嘴，左手捂着屁股，右手还不忘摸着八字胡，嬉皮笑脸道：“好嘞，族长，俺这就去安排！”说罢，一溜烟钻出了门口。
我轻叹了口气，见石还杵在原地，疑惑地挑眉：“你咋还不走？”
石黑着脸，抬手摸着络腮胡，闷声道：“族长，香那贼婆娘又闹起来了。”
旁边的草轻声接话：“还是因为果嫂子怀孕了，香心里不舒坦那事？”
石闷闷点头。
我没好气地又一脚踹过去：“滚出去！”
石捂着屁股，嘟囔着“走就走，还踢人”，悻悻地挪了出去。
夜忍不住哈哈大笑，带着矛也跟了出去。
巧儿见状，也咯咯笑着跑了出去。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剩蝶、草、颖、岐四女，她们已铺好床铺，正含笑望着我。
门外，铜铃“叮当”作响，树叶沙沙摇曳，细碎的雪花簌簌飘落，动静交织着，裹着夜的清寒漫了进来。
这静谧总是那么短暂。仿佛刚闭上眼，天边就已泛起蒙蒙亮的光。
清晨的寒气里，火把的光晕在风中微微晃动，映得四女鬓边的碎发都染上暖黄。
草正低头给我拢了拢衣襟，指尖不经意擦过颈侧，像落了片温热的雪花；
蝶站在车边呵着白气，眼尾扫过我时，带着点未散的睡意，倒比寻常柔和了几分。
雨原城的族人们举着火把站在路边，一眼望不到头，布鲁率领着利齿团的高层站在最前，神色肃穆地等候着。
“恭送族长！”“恭送巫王大人！”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晨雾中传开，带着几分恳切与敬畏。
我抬手朝众人挥了挥，带着蝶、草、颖、岐四女钻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外面传来马鞭轻扬的脆响。
车队缓缓启动，雨族的旗帜在最前方迎风展开，与骑兵团的虫旗、象兵团的福旗交错着，在晨光里格外醒目。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马蹄踏地的笃笃声、大象偶尔发出的沉闷嘶鸣，还有队伍里低声的交谈，交织成一路向前的节奏。
十五日的时光在车轮滚滚中悄然而过。
有时是在林间空地扎营，听着夜虫鸣唱入睡；有时是在途经的村落稍作休整，换些新鲜的吃食。
蝶总爱掀开窗帘看沿途的风景，草则在车里缝补着衣物，颖会把晒干的花草收进布囊，岐常陪我聊着雨凌城的琐事。
时不时狼大带着六只狼也会钻进车厢，天空中总能看到小翼和小羽的影子。
翻越最后一个山头时，风势忽然缓了些，带着雨凌城特有的、混着水汽与草木的气息。
我掀开车帘，远远便见雨凌城的轮廓在天际线处铺开，一条护城河像被谁随手放着的玉带，蜿蜒着绕住城郭，将高低错落的屋舍轻轻揽在怀里。
河岸两侧的蚕豆林正旺，四月中旬的豆株已长到半人高，绿油油的叶瓣挨挨挤挤，藏在叶底的豆荚鼓着圆滚滚的肚子，风过时，整片林子沙沙作响，混着蚕豆花细碎的白，倒像铺了层流动的绿云。
土基砌成的城墙、护城河边的石阶上，早已挤满了人，连副城门的木桥两侧都站满了身影，远远望去，攒动的人头比林子里的叶片还要密。
守城的兵士踮着脚朝这边望，手里的长戟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此时正是峰启三年四月中旬——风里裹着蚕豆花的淡香，混着城郭里飘出的肉香，一呼一吸间，都是熟悉的暖意。
再往前，土基城墙下的木桥边早已是人声鼎沸。
城防军的兵士们背靠着桥栏站成两排，手里的长戟交叉着拦出一道人墙——寒营长正站在桥中央，嗓门比风还响：“都排好队！一个个来！忘了上次踩塌木板了？”
可他的声音早被淹没在欢呼声里。“族长回来了！族长回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城防军的兵士们瞬间炸开了锅，手里的兵器“哐当”撞在一起，竟比欢呼还响。
紧接着，牛皮鼓“咚咚咚”地擂了起来，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号角“呜呜”地扯开嗓子，与鼓声缠在一处，把整座城的热闹都掀了起来。
木桥那头的人群像涨潮的水，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地朝着我们这边涌来，连桥头的蚕豆林都被挤得歪歪扭扭。
寒营长急得额头冒汗，指挥着手下兵士死死顶住人墙，可前排的族人还是拼命往前探，手里的野花、布条被高高举着，像一片摇晃的浪。
“让让！都让让！”雨族高层扯着嗓子吼，却被更响的欢呼盖过去。
我掀着车帘看了眼，忍不住笑——这阵仗……蝶在一旁抿着嘴笑，伸手替我把车帘又掀开些：“峰哥哥，你看，咱们终于回来了。”
草依偎在我肩头接话道:“是啊，峰哥，又可以下水去摸鱼了……”
颖和岐两女在一边点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
说话间，人潮已像决堤的潮水般涌了过来，“恭迎族长！”“恭迎巫王大人！”的呼喊声浪几乎要掀翻头顶的天空。
寒营长指挥着城防军在人潮中奋力劈开一条通路，兵士们肩抵着肩往前顶，将涌动的人群向两侧推挤，刚清出的窄道上还带着人潮的余波。
土、山、林等雨凌城高层顺着这条道走了过来；黎耀团、团长盘带着乾、坤、八、卦女巫诀的人从另一侧挤入。
而人群中间，母被簇拥着缓缓走上前，她比上次见时更显苍老了，背驼得厉害，一头白发在风里颤巍巍地飘，浑浊的双眼定定地望着我们。
她身后跟着一众新进的女巫，每人头上都斜插着一根羽毛，身披黑色猎豹皮，手持黑色木杖，在日光下泛着沉郁的光，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倒像是一群栖在林间的夜鸟，安静地跟在母身后。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又一次传来，“恭迎族长！”“恭迎巫王大人！”
我拉着蝶，踏下马车，朝着母迎了过去。
蝶小手虚托：“大家都起来吧。”
“谢巫王大人！”族人们应声起身，目光齐刷刷落在我们身上。
母在女巫搀扶下上前两步，枯手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带着沙哑：“小峰啊，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望着她，三年前的景象涌上心头——初到这个世界，闯入的野人部落正是她当家的母系社会。
山洞里，她是说一不二的主，那时虽有岁月痕迹，却没这般老态。
这地方人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岁，她能走到现在，已是不易。
我轻轻摸着母枯瘦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出来干啥呢？在城里好好待着不就行了吗？”
母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真切的担忧回应：“担心你呀！你一出去就这么长时间，前几个月，咱们这儿来了食人族，好在都被盘小子带着乾、坤那几个小子打退了，还杀了不少呢。”
“嗯，辛苦他们了。”我轻轻点头，目光不自觉在周围扫了一圈，好奇地张望起来，忍不住问道：“怎么没见的陆巫呢？”
母听完，缓缓垂下眼眸，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她…她老了……快不行了，估摸着就这两天的事，就等着见你一面呢。”
“咯噔”一声，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不是吧？我还盼着回来办大婚，怎么偏赶上这事儿？急忙看向她满头的白发，声音都有些发紧：“她是生病了吗？”
母微微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眼望向天空，一行老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操心的事太多了……本想着你还小，还有许多日子能护着你，可走到了寿命的尽头，由不得人啊。这就……这就快要回归天神的怀抱了。”
我听完心忍不住抖了抖，脑海里浮现出陆巫的模样。那时是三年前，她便已是满头白发，佝偻着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面皮干瘦蜡黄，像脱水的老树皮，层层叠叠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刻痕，可那双眼睛却总亮得很，透着族群里独一份的智慧——她是族中最有威望的大巫。那会儿估摸着已有三十七八，在这地方，已是难得的高寿。
若没有她，我根本不可能有今日——是她带领整个族群，成为我第一个依靠，三百多人尽数归入我族。
我攥紧了母的手，声音发紧：“她在哪里？走去看看她。”
说完，我拍了拍母的手，拉起她就往人群分开的通路走。
身后众人立刻跟上，脚步声与呼喊声交织着往前涌。
天空中，小翼发出“啾啾”的鸣叫声，十米宽的羽翼展开，径直朝雨林城城内飞去。
地上，狼大、狼二带着其余五头狼分在两侧随行。
城墙旁七八米宽的巨大兽栏里，板齿犀、猛犸象和大地懒的声响混在一起，“嘣嘣”地撞着栏木，像是在抗议今日的草料还没送到。
穿过蚕豆林，越过护城河，我们踏入雨凌城的城门。
我和草一左一右扶着母，蝶、颖、岐跟在一侧，众人紧随其后。
刚进入南城，依旧是土基瓦房，没有怎么改变，青石板路上便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喊：“族长！族长！巫王大人……” 光屁股的小孩在人群里钻来跑去，笑声混在欢呼里格外清亮。
我们沿着南城的土基墙走了很长一段路，两侧的呼喊声始终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一路走到东城，眼前的景象渐渐变了——青砖瓦房整齐排列，这里是雨族高层居住的地方，喧闹声似乎也比南城柔和了些，只剩下族人们恭敬的注视和低低的问好声。
草跟着走到木桌旁，手指划过桌面，见没什么毛刺，便转头朝我笑道：“看来他是用了心的，知道你爱干净，这些木头家什磨得挺光溜。”
颖的目光被墙角堆着的一堆干花吸引了，蓝盈盈的眼瞳在火光下泛着光，伸手捡起一朵晒干的野菊：“呀，还有这个呢，烧火时丢进去，屋里会不会更香？”
岐没怎么动，只是挨着我站着，目光扫过屋子四角，轻声道：“地方挺大的，够咱们歇脚了。就是……”她顿了顿，看向那摇曳的篝火，“这火总这么烧着吗？峰哥哥”
我刚要答话，门外忽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巧儿领着夜、石、豆、矛几个走了进来。篝火被带起的风晃得歪了歪，映得众人脸膛忽明忽暗。
借着屋里的光一看，几人脸上都红扑扑的，眼角带着酒意，走路还有些晃，显然是刚喝了不少，进来时还互相撞了下肩膀，引得巧儿嗔怪地拍了豆一下。
豆被拍了也不恼，嘿嘿笑着摸着八字胡：“族长，您看这屋子还合用不？俺特意让人收拾的，床够大，桌凳也齐整……”
石在旁瓮声瓮气地接话：“俺看挺好！比俺那破屋强多了！就是没酒，不然在这儿再喝几坛才舒坦。”
我瞥了石这憨货一眼，对巧儿吩咐道：“巧儿，把门关起来。”
巧儿应了一声，转身去关门，木门“吱呀”合上时，将屋外的风声挡在了外面。
一旁的草连忙拿起陶壶，给众人倒上水，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石这憨货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脸络腮胡上还沾着点油渣，粗声问道：“族长，找俺们来有啥事？”
我依旧没接话，转头看向夜：“淼和炎那边，负责暗中观察布鲁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夜点头应道：“安排好了。”
我随即看向矛，哈哈大笑起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小子倒是壮实了不少。”
矛咧着嘴笑，胸前浓密的毛发随着动作晃动，他红着脸问道：“族长，不知您是不是打算让俺继续留在雨原城？”
我一愣，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矛挠了挠胸前的毛发，红着脸解释：“您把豆团长调回雨凌城，俺就猜着，您给了俺副团长的职位，是打算让俺来盯着布鲁。”
我微微一愣，看向炎：“这小子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豆咧着嘴，捻了捻嘴角的八字胡，得意道：“族长，您也不看看，他跟了俺这么长时间，就是榆木脑袋也该开窍了。”
我微微点头，正色道：“没错，是让你来盯着布鲁。他虽是食人族的降将，但应该没什么反心。”
矛低着头沉思片刻，缓缓点头：“族长，俺和布鲁打过不少交道。他这一年半来改变了很多，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反心。”
“不得不防，”夜接过话头，神情严肃，“他组建的利齿团人数实在太多，足有四五千人呢。”
我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这个理，所以才让你来盯着他。”
矛重重点头：“没问题，族长！”
我伸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现在你的心腹大概有多少人？”
矛咧嘴一笑：“嘿嘿，族长，足有一百五人呢！”
我听完微微一愣：“这么多？”
他挠了挠头：“是啊，这些小子每人都带着三四个女人，算下来人就多了。”
我哈哈大笑，转头看向石：“把你的五十头大象给矛。”
此话一出，石顿时瞪圆了眼睛，像护着宝贝似的连连摇头：“不行，族长！那可是俺好不容易弄来的！”
我瞥了这憨货一眼：“飞雨军里就你是旅长，官最大，你留着这些大象能干啥？”
石依旧闷声闷气地嘟囔：“族长，骑在大象上多威风啊……”
我没好气地回他：“雨凌城里不是还有些猛犸象吗？到时候给你补十头。把你分到的这五十头大象留给矛。”
石听闻“猛犸象”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想来是在琢磨猛犸象比普通大象更壮实，急忙点头：“好，族长！”
旁边的夜和豆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豆还调侃道：“石旅长，你这威风还分大小啊？”
石刚要瞪眼，我急忙抬手打断，转向矛问道：“马匹每人都有吗？”
矛在一旁笑着接话：“族长，雨原城啥都缺，就是不缺野兽。马都被俺收拢了，每人两匹，连布鲁那些亲信都没分到。”
我白了他一眼：“不行，你的马留一百匹，剩余的全都交给夜，我要带回雨凌城。至于那五十头大象，你跟石旅长去交接。”
说着，我看向巧儿：“巧儿，把我的佩剑拿来。”
巧儿微微一愣，没多想，转身跑到旁边的房间，很快捧着一柄青铜剑过来，剑鞘上的“峰”字纹路在火光下闪着暗光。
我接过剑，盯着矛，一字一顿道：“这是留给你最后的手段。但愿用不到它。若发现布鲁和裂岩，或是日后他们提拔的飞雨军高层有叛心，不用请示，第一时间，立即斩掉！
我将剑递到他面前。
矛接过剑，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轻轻抚摸一下“峰”字。随即“扑通”跪倒，声音带酒气却硬邦邦：“族长放心，俺的命是你救的，只要谁敢动歪心思，不用你说第二遍，俺这就结果了他，办不利索，你只管拿俺是问！”
说完，他抱着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抵在地上半天没抬，后颈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我急忙把他搀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永远都用不到。回头让夜把安排盯布鲁的探子都给你认识一下，他们只是普通的族人，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能帮衬就帮衬一些。”
矛重重点头：“明白，族长。”
我转身看向夜，扬声问道：“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夜眉头紧皱，摸着山羊胡道：“族长，只是豆这小子管理的雨原城实在一塌糊涂，这路和城池的规划……”
话还没说完，豆就梗着脖子吼道：“怎么了？俺打理的不是很好吗？”木凳被他猛地一撞，发出“哐当”一声响。
我急忙抬手打断：“哎，先不说这个。到时候让女巫诀过来自己打理。”
众人嘿嘿笑了几声，随即都看向夜，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豆抬手捏着嘴角的八字胡，摇了摇头：“族长，您安排女巫诀过来，一个人都不给，她怎么管理？怎么能让这些人服从呢？”
夜也点头附和：“是啊，族长。”
篝火“噼啪”爆起个火星，我哈哈大笑：“她和女巫红一样有手段有能力，你们太小看她了。作为曾经黎族的大巫，心思缜密得很，驭下的法子比你们想的多。”
说罢看向矛，沉声道：“在力所能及之下，能帮衬就帮衬一下。记住，她不得掌任何兵权。”
矛立刻挺直腰板，抱拳应道：“族长放心，俺记牢了！兵权绝不让她沾分毫，日常琐事上能搭把手的，俺绝不推辞。”
我缓缓点头继续说道:“半年后，再来请你喝喜酒……说罢转向夜问道：“布鲁利齿团分出那两千人，都分开安排妥当了吗？”
夜应声抬头，神色沉稳：“族长，都安排好了。明早带着象兵团、骑兵团，还有那两千食人族勇士，一并回雨凌城。”
我颔首，目光扫过一旁的豆，抬脚就踹在他屁股上：“你那二十多个女人，赶紧去收拾家当，明天一早一并带回雨林城！”
“哎呦！”豆疼得龇牙咧嘴，左手捂着屁股，右手还不忘摸着八字胡，嬉皮笑脸道：“好嘞，族长，俺这就去安排！”说罢，一溜烟钻出了门口。
我轻叹了口气，见石还杵在原地，疑惑地挑眉：“你咋还不走？”
石黑着脸，抬手摸着络腮胡，闷声道：“族长，香那贼婆娘又闹起来了。”
旁边的草轻声接话：“还是因为果嫂子怀孕了，香心里不舒坦那事？”
石闷闷点头。
我没好气地又一脚踹过去：“滚出去！”
石捂着屁股，嘟囔着“走就走，还踢人”，悻悻地挪了出去。
夜忍不住哈哈大笑，带着矛也跟了出去。
巧儿见状，也咯咯笑着跑了出去。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剩蝶、草、颖、岐四女，她们已铺好床铺，正含笑望着我。
门外，铜铃“叮当”作响，树叶沙沙摇曳，细碎的雪花簌簌飘落，动静交织着，裹着夜的清寒漫了进来。
这静谧总是那么短暂。仿佛刚闭上眼，天边就已泛起蒙蒙亮的光。
清晨的寒气里，火把的光晕在风中微微晃动，映得四女鬓边的碎发都染上暖黄。
草正低头给我拢了拢衣襟，指尖不经意擦过颈侧，像落了片温热的雪花；
蝶站在车边呵着白气，眼尾扫过我时，带着点未散的睡意，倒比寻常柔和了几分。
雨原城的族人们举着火把站在路边，一眼望不到头，布鲁率领着利齿团的高层站在最前，神色肃穆地等候着。
“恭送族长！”“恭送巫王大人！”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晨雾中传开，带着几分恳切与敬畏。
我抬手朝众人挥了挥，带着蝶、草、颖、岐四女钻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外面传来马鞭轻扬的脆响。
车队缓缓启动，雨族的旗帜在最前方迎风展开，与骑兵团的虫旗、象兵团的福旗交错着，在晨光里格外醒目。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马蹄踏地的笃笃声、大象偶尔发出的沉闷嘶鸣，还有队伍里低声的交谈，交织成一路向前的节奏。
十五日的时光在车轮滚滚中悄然而过。
有时是在林间空地扎营，听着夜虫鸣唱入睡；有时是在途经的村落稍作休整，换些新鲜的吃食。
蝶总爱掀开窗帘看沿途的风景，草则在车里缝补着衣物，颖会把晒干的花草收进布囊，岐常陪我聊着雨凌城的琐事。
时不时狼大带着六只狼也会钻进车厢，天空中总能看到小翼和小羽的影子。
翻越最后一个山头时，风势忽然缓了些，带着雨凌城特有的、混着水汽与草木的气息。
我掀开车帘，远远便见雨凌城的轮廓在天际线处铺开，一条护城河像被谁随手放着的玉带，蜿蜒着绕住城郭，将高低错落的屋舍轻轻揽在怀里。
河岸两侧的蚕豆林正旺，四月中旬的豆株已长到半人高，绿油油的叶瓣挨挨挤挤，藏在叶底的豆荚鼓着圆滚滚的肚子，风过时，整片林子沙沙作响，混着蚕豆花细碎的白，倒像铺了层流动的绿云。
土基砌成的城墙、护城河边的石阶上，早已挤满了人，连副城门的木桥两侧都站满了身影，远远望去，攒动的人头比林子里的叶片还要密。
守城的兵士踮着脚朝这边望，手里的长戟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此时正是峰启三年四月中旬——风里裹着蚕豆花的淡香，混着城郭里飘出的肉香，一呼一吸间，都是熟悉的暖意。
再往前，土基城墙下的木桥边早已是人声鼎沸。
城防军的兵士们背靠着桥栏站成两排，手里的长戟交叉着拦出一道人墙——寒营长正站在桥中央，嗓门比风还响：“都排好队！一个个来！忘了上次踩塌木板了？”
可他的声音早被淹没在欢呼声里。“族长回来了！族长回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城防军的兵士们瞬间炸开了锅，手里的兵器“哐当”撞在一起，竟比欢呼还响。
紧接着，牛皮鼓“咚咚咚”地擂了起来，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号角“呜呜”地扯开嗓子，与鼓声缠在一处，把整座城的热闹都掀了起来。
木桥那头的人群像涨潮的水，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地朝着我们这边涌来，连桥头的蚕豆林都被挤得歪歪扭扭。
寒营长急得额头冒汗，指挥着手下兵士死死顶住人墙，可前排的族人还是拼命往前探，手里的野花、布条被高高举着，像一片摇晃的浪。
“让让！都让让！”雨族高层扯着嗓子吼，却被更响的欢呼盖过去。
我掀着车帘看了眼，忍不住笑——这阵仗……蝶在一旁抿着嘴笑，伸手替我把车帘又掀开些：“峰哥哥，你看，咱们终于回来了。”
草依偎在我肩头接话道:“是啊，峰哥，又可以下水去摸鱼了……”
颖和岐两女在一边点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
说话间，人潮已像决堤的潮水般涌了过来，“恭迎族长！”“恭迎巫王大人！”的呼喊声浪几乎要掀翻头顶的天空。
寒营长指挥着城防军在人潮中奋力劈开一条通路，兵士们肩抵着肩往前顶，将涌动的人群向两侧推挤，刚清出的窄道上还带着人潮的余波。
土、山、林等雨凌城高层顺着这条道走了过来；黎耀团、团长盘带着乾、坤、八、卦女巫诀的人从另一侧挤入。
而人群中间，母被簇拥着缓缓走上前，她比上次见时更显苍老了，背驼得厉害，一头白发在风里颤巍巍地飘，浑浊的双眼定定地望着我们。
她身后跟着一众新进的女巫，每人头上都斜插着一根羽毛，身披黑色猎豹皮，手持黑色木杖，在日光下泛着沉郁的光，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倒像是一群栖在林间的夜鸟，安静地跟在母身后。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又一次传来，“恭迎族长！”“恭迎巫王大人！”
我拉着蝶，踏下马车，朝着母迎了过去。
蝶小手虚托：“大家都起来吧。”
“谢巫王大人！”族人们应声起身，目光齐刷刷落在我们身上。
母在女巫搀扶下上前两步，枯手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带着沙哑：“小峰啊，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望着她，三年前的景象涌上心头——初到这个世界，闯入的野人部落正是她当家的母系社会。
山洞里，她是说一不二的主，那时虽有岁月痕迹，却没这般老态。
这地方人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岁，她能走到现在，已是不易。
我轻轻摸着母枯瘦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出来干啥呢？在城里好好待着不就行了吗？”
母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真切的担忧回应：“担心你呀！你一出去就这么长时间，前几个月，咱们这儿来了食人族，好在都被盘小子带着乾、坤那几个小子打退了，还杀了不少呢。”
“嗯，辛苦他们了。”我轻轻点头，目光不自觉在周围扫了一圈，好奇地张望起来，忍不住问道：“怎么没见的陆巫呢？”
母听完，缓缓垂下眼眸，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她…她老了……快不行了，估摸着就这两天的事，就等着见你一面呢。”
“咯噔”一声，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不是吧？我还盼着回来办大婚，怎么偏赶上这事儿？急忙看向她满头的白发，声音都有些发紧：“她是生病了吗？”
母微微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眼望向天空，一行老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操心的事太多了……本想着你还小，还有许多日子能护着你，可走到了寿命的尽头，由不得人啊。这就……这就快要回归天神的怀抱了。”
我听完心忍不住抖了抖，脑海里浮现出陆巫的模样。那时是三年前，她便已是满头白发，佝偻着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面皮干瘦蜡黄，像脱水的老树皮，层层叠叠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刻痕，可那双眼睛却总亮得很，透着族群里独一份的智慧——她是族中最有威望的大巫。那会儿估摸着已有三十七八，在这地方，已是难得的高寿。
若没有她，我根本不可能有今日——是她带领整个族群，成为我第一个依靠，三百多人尽数归入我族。
我攥紧了母的手，声音发紧：“她在哪里？走去看看她。”
说完，我拍了拍母的手，拉起她就往人群分开的通路走。
身后众人立刻跟上，脚步声与呼喊声交织着往前涌。
天空中，小翼发出“啾啾”的鸣叫声，十米宽的羽翼展开，径直朝雨林城城内飞去。
地上，狼大、狼二带着其余五头狼分在两侧随行。
城墙旁七八米宽的巨大兽栏里，板齿犀、猛犸象和大地懒的声响混在一起，“嘣嘣”地撞着栏木，像是在抗议今日的草料还没送到。
穿过蚕豆林，越过护城河，我们踏入雨凌城的城门。
我和草一左一右扶着母，蝶、颖、岐跟在一侧，众人紧随其后。
刚进入南城，依旧是土基瓦房，没有怎么改变，青石板路上便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喊：“族长！族长！巫王大人……” 光屁股的小孩在人群里钻来跑去，笑声混在欢呼里格外清亮。
我们沿着南城的土基墙走了很长一段路，两侧的呼喊声始终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一路走到东城，眼前的景象渐渐变了——青砖瓦房整齐排列，这里是雨族高层居住的地方，喧闹声似乎也比南城柔和了些，只剩下族人们恭敬的注视和低低的问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