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利益守恒-《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嘉靖三十二年八月末·京城

  秋日的京城,风云诡谲。

  太仓银库一案,在陈恪的雷霆手段下,终究掀起了滔天巨浪。

  然而,当嘉靖帝亲自下令由三法司会审后,这场风暴便脱离了陈恪的掌控。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接手此案,朝堂上下噤若寒蝉,小鱼小虾们纷纷落网,而真正的大鱼——范家,却仍在严党的庇护下苟延残喘。

  陈恪冷眼旁观,心中冷笑。

  他知道,嘉靖在等。

  等范家将那一百五十万两的“孝敬”送入内帑,等严世蕃的“诚意”兑现,等这场风波的利益最终流向该去的地方。

  而在这之前,他陈恪,只需静观其变。

  火药局的筹建,在嘉靖的明示下,已势在必行。

  工部的动作快得惊人,陈恪甚至还未亲自登门催促,工部的工匠们就已经开始丈量土地、搬运建材。

  严世蕃显然不想再与陈恪有任何交集,索性直接下令开工,免得这位靖海伯再找上门来,当众给他难堪。

  陈恪站在工地边,看着忙碌的工匠们,嘴角微扬。

  “小阁老,这次倒是识趣。”

  回顾这一路,陈恪得到了很多。

  靖海伯的爵位、兵部右侍郎的实权、嘉靖的信任、勋贵的支持……他帮助很多人得到了利益,但也得罪了更多人。

  漕政改革,触动了漕帮和沿途官吏的利益;练兵设局,让旧军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如芒在背;查贪腐、整肃太仓,更是让无数人夜不能寐。

  表面风光的靖海伯,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暴毙身亡。

  但陈恪很清楚——利益是守恒的,矛盾永远存在。

  要想解决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蛋糕做大。

  只有当大多数人都能分到一份,矛盾才会暂时隐藏,但也仅仅只是隐藏。

  陈恪的日子,既充实,又无聊。

  每日三点一线——王府讲学、兵部办公、靖海伯府休憩。

  偶尔嘉靖心血来潮,想要人写青词了,便会召他入西苑。

  李春芳经过陈恪的指点后,青词水平突飞猛进,但终究比不上陈恪那融合了现代物理化学的“玄妙天道”。

  每次写完,李春芳都会挠着头,一脸无奈地感叹:“难怪你是状元,我只是探花……我真服了你了。”

  陈恪大笑。

  李春芳是他为数不多能交心的朋友。

  这位未来的首辅,性格温和,不争不抢,与他相处时,总能让人放松下来。

  只是,两人偶尔会想起另一位共同的好友——杨继盛。

  那位铁血硬汉,即便身陷诏狱,也丝毫不肯低头。

  陈恪曾多次隐晦地向嘉靖求情,但每次都被拒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

  时间很快到了嘉靖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冬至。

  西苑精舍外的青石小径上积了一层薄雪,陈恪与李春芳并肩而行,靴底踏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陈恪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那是常乐前日特意为他准备的。

  "子恒,今日的青词,皇上似乎格外满意。"李春芳搓着手,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那句'玄穹垂象,紫气东来',当真是神来之笔。"

  陈恪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远处覆雪的松枝:"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倒是石麓兄的《冬至贺表》,文采斐然,连黄公公都赞不绝口。"

  两人行至宫门外,李春芳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陈恪察觉异样,转头看他:"石麓兄有事?"

  李春芳深吸一口气,白雾从他口中呼出:"子恒,我想请你帮个忙。"

  "但说无妨。"

  "我想去诏狱...看看椒山。"

  杨继盛因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而下狱已有两年,虽经陈恪暗中周旋保住了性命,但处境依然艰难。

  去看他并非难事——岳父常远山就负责诏狱——但这背后的政治风险...

  "石麓兄,"陈恪压低声音,"你可想清楚了?严阁老若知道你去看他..."

  李春芳的圆脸上罕见地浮现一丝倔强:"我知道风险。但椒山已经被关了两年了,我想去看看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虽然我不像你风头正盛,可以和严阁老掰掰手腕,但我也不怕。"

  陈恪怔住了。

  在他印象中,李春芳向来圆滑处世,从不轻易涉足政治漩涡。今日这番表态,让他看到了这位同年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倒是让老弟我惭愧了。"陈恪突然伸手搂过李春芳的肩膀,亲热地说道,"既如此,咱们一起去吧。"

  李春芳眼中闪过一丝感激,重重点头。

  诏狱位于皇城西北角,高墙深院,即使在正午时分也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陈恪亮出腰牌,守卫立刻恭敬放行。穿过三道铁门,潮湿腐臭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隐约的呻吟声。

  "这边走。"陈恪低声指引,带着李春芳向最里间的牢房走去。

  牢房尽头,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手脚上的镣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椒山兄..."李春芳声音哽咽,快步上前。

  杨继盛艰难地支起身子,镣铐哗啦作响。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唯有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石麓?子恒?你们怎么来了?"

  陈恪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带了点吃食,还有伤药。"

  杨继盛苦笑一声,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多谢。不过这些东西,怕是留不住。"

  "放心,"陈恪压低声音,"我已打点过狱卒。岳父也交代过了,不会有人为难你。"

  李春芳眼眶发红:"椒山,你...受苦了。"

  杨继盛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比起边关将士的苦,我这算什么?"他突然抓住陈恪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子恒,朝中如何?严党可还猖獗?"

  陈恪沉默片刻,轻声道:"严嵩仍是首辅,但其子严世蕃近日因太仓案受挫,气焰稍敛。"

  "太仓案?"杨继盛眼中精光一闪,"可是银库亏空之事?"

  陈恪点头,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杨继盛听罢,仰天大笑,笑声在阴暗的牢房中回荡:"好!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严嵩老贼,终有今日!"

  笑声戛然而止,杨继盛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李春芳连忙扶住他,从怀中取出手帕为他擦拭。

  "椒山,认罪吧。"李春芳声音颤抖,"留得青山在..."

  "不!"杨继盛猛地推开他,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我杨继盛宁可死在这诏狱之中,也绝不向奸臣低头!"他转向陈恪,目光如炬,"子恒,你如今圣眷正隆,当为天下百姓谋福,切莫学那些趋炎附势之徒!"

  陈恪心头一震。杨继盛的话像一柄利剑,直刺他心中最柔软处。这两年来,他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虽有所建树,但也不得不做出许多妥协...

  "椒山兄放心,"陈恪郑重承诺,"我虽不能如你这般刚直,但必不负所学,不负圣恩。"

  杨继盛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好,我信你。"

  探视时间很快结束。临走前,陈恪悄悄塞给狱卒一锭银子,低声嘱咐:"好好照顾杨大人,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岳父让来的。"

  狱卒连连点头,将银子揣入怀中。

  走出诏狱,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李春芳长叹一声:"子恒,椒山他...还能出来吗?"

  陈恪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城的路上,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肩头,很快消融不见。

  "石麓兄,"陈恪突然开口,"今日之事,多谢你。"

  李春芳疑惑地看着他:"谢我什么?"

  "谢谢你提醒我,为何要做官。"陈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有些事,比仕途更重要。"

  李春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伸手拍了拍陈恪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