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太仓银库(六)-《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正阳大街上,秋日的阳光将青石板照得发亮,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莫名的寒意。

  街边的茶楼酒肆依旧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但今日的喧嚣中却掺杂了一丝异样的紧张。

  "让开!让开!"

  一队锦衣卫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腰间绣春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的百户手持一卷黄纸,面色肃穆。

  行人纷纷避让,窃窃私语声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又要抓人?"

  "嘘——小声些..."

  锦衣卫们在几家票行聚集的街角停下,百户展开手中告示,亲自用浆糊贴在墙上。

  浆刷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引得更多人驻足观望。

  告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官府告示如同投入静潭的巨石。

  贩夫走卒踮脚张望,商贾员外交头接耳,更有几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挤到最前排,眯着眼辨认墨迹。

  隆昌盛票号的伙计探出头来,刚想挤进人群看个究竟,门口不知何时已站着两名锦衣卫。

  那两人并未拔刀,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伙计浑身一颤,踉跄着倒退几步,险些被门槛绊倒。

  "看什么看?回去!"一名锦衣卫低喝,手按刀柄。

  伙计连滚带爬地缩回票号内,厚重的木门"砰"地关上,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告示前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却无人敢靠得太近。

  一名穿蓝布长衫的秀才被人群推到最前面,众人纷纷催促:

  "先生快念念!"

  "上头写的什么?"

  "可是要加税了?"

  秀才清了清嗓子,眯起眼睛读道:"太仓银库涉嫌违规操作..."他的声音忽然拔高,"若有无辜商户曾借银充入银库者,限期领取回去,明日截止,过时者银两全数充公!"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意思?"

  "太仓银库怎会缺银子?"

  "谁家会傻到把银子借给朝廷?"

  街对面的茶楼二层,陈恪倚窗而坐,修长的手指轻抚青瓷茶盏边缘。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一件靛青色直裰,腰间悬着常乐亲手绣的荷包,看起来与寻常富家公子无异。

  窗棂的阴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告示前的动静。

  "伯爷这招高明。"赵诚压低声音,为陈恪续上热茶,"一个'若'字,既不说有,也不说无,却能让心中有鬼的人坐立不安。"

  陈恪嘴角微扬,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锐利,却掩不住那份成竹在胸的从容。

  这份告示是他斟酌再三的成果。

  马德全等人尚未定罪,不能妄加罪名;但"违规操作"四字却是不争的事实。

  最精妙的是后半句——"若有无辜商户曾借银充入银库者"。

  一个"若"字,既给了涉案者台阶下,又不会落下诬陷的口实。

  告示前的人群渐渐散去,大多数人摇着头离开,显然对这则含糊其辞的公告不感兴趣。

  但陈恪的目光却锁定了几个神色慌张的小厮——他们或装作漫不经心地靠近告示,或躲在人后伸长脖子张望,看完后立刻转身离去,脚步匆匆如逃。

  "东南角,灰衣那个。"陈恪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赵诚能听见。

  赵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瘦小男子正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钻进一条小巷。

  "还有绸缎庄门口穿褐色短打的。"陈恪的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一划,"以及隆昌盛后门那个探头探脑的。"

  赵诚会意,不着痕迹地向楼下打了个手势。

  茶楼周围顿时有数名乔装成货郎、脚夫的锦衣卫悄然跟上,如影随形地缀在那几个可疑身影之后。

  "伯爷手段高明。"赵诚忍不住赞叹,"如此一来,便省去了我们将他们一个个找出来的功夫。"

  陈恪没有答话,目光依然追随着街上的人流。

  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处置这些小蟊虫简单,可拔出萝卜带出泥,后续的麻烦事还多着呢。

  茶香在唇齿间蔓延,带着微微的苦涩。

  陈恪的思绪已飘向更远的地方——隆昌盛背后的范家,范家背后的严党,以及更深处那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

  ——————

  告示贴出去的次日清晨,陈恪与马德全并肩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库区小径上,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中格外清晰。

  "马主事昨夜睡得可好?"陈恪双手负后,绯色官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马德全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油光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丝谄笑:"托伯爷的福,下官...下官睡得还算安稳。"

  陈恪嘴角微扬,目光扫过马德全青黑的眼圈和颤抖的手指——这胖子显然一夜未眠。

  锦衣卫封锁银库后,马德全被单独软禁在西厢房,想必是辗转反侧,度秒如年。

  "本伯思来想去,"陈恪在一株老槐树下驻足,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马主事在太仓任职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些许账目疏漏,倒也不必太过苛责。"

  马德全浑浊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腰弯得更低了:"伯爷明鉴!下官确实只是工作疏忽,绝无他意!若伯爷开恩,下官愿捐出三年俸禄赎罪..."

  陈恪轻笑一声,目光越过马德全的肩膀,望向银库大门方向。

  赵诚的身影正匆匆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衣着体面却神色惶恐的中年男子。

  马德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上渗出更多汗珠。

  他偷眼望向越走越近的赵诚一行人,当看清那几个中年男子的面容时,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

  "伯爷!"赵诚在五步外站定,抱拳行礼,"禀伯爷,来了三位商户,都说曾借银给马主事。数目在三五万两不等。"

  "砰"的一声闷响,马德全突然跌坐在地,仿佛地心的引力突然增加了十倍。

  他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徒劳地用手撑地,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陈恪俯身去扶,关切道:"马主事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他的手臂稳稳托住马德全的肘部,却故意不用全力,让这胖子继续在地上挣扎。

  "下官...下官..."马德全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三个商户,眼中满是绝望。

  那三人穿着上好的杭绸长衫,腰间悬着玉坠,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商贾。

  但他们此刻却都低着头,不敢与马德全对视,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甚至双腿发抖,几乎要跪下来。

  陈恪松开马德全,任由他瘫坐在地,转向赵诚道:"带他们去公堂。再找两个人扶马主事过去——小心些,马主事身子不适。"

  "遵命!"赵诚一挥手,立刻有两名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马德全。

  这胖子此刻如同一滩烂泥,双腿根本使不上力,只能被拖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