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高拱(中)-《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陈恪与杜衡刚转过街角,便听见翰墨轩里面传来一阵浑厚的嗓音,如洪钟大吕般穿透书肆的木门,在静谧的街道上回荡。

  "......故曰'心即理',非谓心外无理,实乃心与理一也......"

  陈恪脚步微顿,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高拱讲学时特有的抑扬顿挫,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杜衡见他驻足,也跟着停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高师今日讲的是心学与理学会通。"杜衡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就在准备这个题目。"

  陈恪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翰墨轩那扇半开的木门上。

  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人头攒动,却安静得出奇,只有高拱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

  两人拾级而上,每走一步,那声音便清晰一分,而陈恪的脚步却愈发迟缓。

  杜衡不解地回头,只见陈恪站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什么。

  "子恒?"杜衡轻声唤道。

  陈恪恍然回神,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杜兄先请。我初来乍到,贸然闯入恐扰了高师讲学。"

  杜衡正欲开口,里面突然传来高拱提高的声调:"......若只知格物而不知致知,如盲人摸象;若只言心性而不究物理,则如空中楼阁......"

  这话如一道闪电劈进陈恪脑海,多年前杭州贡院前那场辩论历历在目——钱德洪抚掌大笑,王畿眉头紧锁,而自己正是用这般比喻反驳二老各执一端。

  杜衡见陈恪出神,以为他顾忌身份,便道:"子恒稍候,我去禀报高师。"

  陈恪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不必。"他指了指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我自去旁听便是。"

  杜衡张口欲言,却在触及陈恪坚定的目光时住了口。

  这位靖海伯行事向来有章法,他既如此选择,必有深意。

  杜衡只得点点头,悄然走向前排预留的座位。

  陈恪轻撩直裰下摆,悄无声息地滑入后排。

  周围多是布衣学子,偶有几个穿绸衫的,也都全神贯注盯着前方,无人注意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翰墨轩内檀香氤氲,高拱立于一方矮几之后,靛青直裰衬得他身形愈发魁梧。

  这位理学大家此刻正讲到兴头上,宽厚的国字脸上泛着红光,右手在空中划出有力的弧线。

  "......阳明公言'知行合一',非是知先行后,亦非行重知轻,实乃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

  陈恪倚着朱漆立柱,高拱这番论述,竟与他在苏州练兵时和徐渭探讨的观点惊人相似——当时他用"火器操作"比喻知行关系,称"知装填之法而不实操,如纸上谈兵;能熟练装填而不知原理,则难应变"。

  "......老夫钻研半生,原以为已得真知,"高拱突然长叹一声,声音低了几分,"如今方知,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多走了几步罢了。"

  堂内一片寂静,连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都停了。

  众学子屏息凝神,等待这位当世大儒的下文。

  高拱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掠过角落时突然一顿。

  陈恪分明看到那双锐利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当今之世,谁将阳明公学问用得最好?"高拱突然发问。

  前排一个年轻学子怯生生道:"可是徐阁老?"

  高拱摇头,花白胡须随之轻颤:"非也。"他忽然抬手指向陈恪所在的方向,声音陡然提高:"若说时时刻刻都在践行'知行合一'之人,就在你我中间——"

  陈恪心头一跳,下意识要后退,却听高拱浑厚的嗓音如惊雷炸响:

  "靖海伯,陈恪!"

  满堂哗然。

  几个离陈恪近的学子猛地转头,待看清立柱旁的身影,顿时瞪大眼睛。

  一个穿湖蓝直裰的青年手中书卷"啪"地落地,嘴唇颤抖着指向陈恪:"真、真的是靖海伯!"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瞬间扩散。

  人群自动分开,露出陈恪略显尴尬的身影。

  那位指认他的学子突然意识到失礼,慌忙躬身:"晚、晚生失礼,伯爷恕罪!"

  陈恪上前两步,轻轻托起学子的手臂:"何罪之有?"他环视四周,声音温和却清晰,"今日陈某未着官服,便是与诸位一样的学子。能聆听高师教诲,实乃幸事。"

  他说着向讲台方向深深一揖:"高师谬赞。在学生心中,高师在裕王府的教导,至今仍在践行。"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高拱的面子,又显出自己的谦逊。

  堂内气氛顿时松快起来,众学子交头接耳,眼中满是兴奋。

  高拱大笑,三步并作两步走下讲台,一把抓住陈恪的手腕:"好你个陈子恒!偷偷摸摸混在学子堆里,当老夫眼瞎不成?"他手上力道极大,拽得陈恪一个踉跄,"既来了,就不能让老夫一人口干舌燥。上来!给大家讲讲!"

  不等陈恪推辞,高拱已转向众人,声如洪钟:"靖海伯难得露面,尔等把耳朵都给我竖起来!"

  "是!"堂内响起整齐的应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陈恪,有好奇的,有崇拜的,也有审视的。

  陈恪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扬起一抹浅笑。

  这场景何其熟悉——当年在翰墨轩这里,钱德洪也是这样不由分说把他推上讲台的。

  高拱的讲台上摊着几册手稿,墨迹犹新。

  陈恪目光扫过,正是方才论述"心即理"与"知行合一"的部分。

  他轻吸一口气,忽然有了主意。

  "既蒙高师厚爱,学生便斗胆续貂。"陈恪声音清朗,不疾不徐,"方才高师言'心与理一',学生深以为然。然如何'一'法?姑以苏州练兵为例......"

  他从新兵训练说起,讲到火器操作中的"知"与"行",又引申到保甲法与"致良知"的关系。

  没有引经据典,却将深奥的哲学问题化解为一个个鲜活的事例。

  堂内学子听得入神,有人甚至掏出纸笔疾书。

  "......故阳明公云'在事上磨炼',非是空谈心性,实乃......"

  "伯爷!"后排突然站起一个瘦高青年,声音发颤,"晚生有一问:若知行本一,为何世人多知行脱节?"

  陈恪不假思索:"譬如食饭。君知饭可饱腹,此谓'知';君取箸进食,此谓'行'。然若饭中有沙,君必吐之——此时知饭有沙即是行,吐之动作反是知之结果。二者本不可分,所谓脱节,实是......"

  他信手拈来的比喻让提问者茅塞顿开,连连作揖。

  高拱在旁捋须微笑,眼中精光闪烁。

  陈恪讲得兴起,又举了几个苏州新政的例子。不知不觉间,窗外日影已西斜,檀香燃尽,却无人察觉。

  "......故曰'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此中......"

  "妙哉!"高拱突然击掌,声震屋瓦,"好一个'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子恒此论,深得阳明精髓!"

  陈恪这才惊觉已讲了近一个时辰,连忙拱手:"学生班门弄斧,让高师见笑了。"

  高拱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对众人道:"尔等今日有福,听得当世真儒讲学!"他转向陈恪,声音突然压低,"留下用饭,老夫有话说。"

  散学时,学子们依依不舍地围上来请教。

  陈恪一一作答,耐心细致。

  轩外秋风骤起,卷着陈恪的衣角猎猎作响,他望着满堂灼热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这些仰望他的学子,或许就是未来朝堂的新血。

  而自己,正站在学派与权力的十字路口。

  待人群散尽,高拱亲自关上大门,转身时脸上已没了方才的豪迈,反而带着几分凝重。

  "子恒可知老夫为何当众点破你身份?"

  陈恪接过小童奉上的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高师是要学生明白,讲学亦是经世之道。"

  "聪明!"高拱一拍大腿,"钱德洪那老东西托你来讲学,你倒好,躲着不来!可知这些学子中多少将来要入仕?又有多少会记得今日之课?"

  "学生愚钝。"他诚心诚意地拱手,"日后定当常来。"

  "穿越者守则第二百七十九条:"他在心底默念,"当你要培植势力时,请记住——思想的种子比权力的藤蔓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