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鬼市与旧识-《赌痴开天》

  疼痛是潮水,退去时留下满身的疲惫与钝感。花痴开醒来时,最先感觉到的不是伤口处传来的尖锐刺激,而是一种弥漫全身的、沉甸甸的酸痛,仿佛整个人被拆散了又重新潦草地组装回去,每一根骨头都在**。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肺里也带着火辣辣的滞涩。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还是那个简陋的隔间,油灯已经熄灭,只有天光从门帘缝隙和窗纸破损处透进来,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陈年土坯房特有的、微腥的潮气。

  他试着动了一下,右肩和左腿立刻传来不容忽视的痛楚,提醒着他昨夜的惨烈。但比起最初的剧痛,此刻的痛似乎被一层厚厚的麻木包裹着,更像是某种沉重而遥远的存在。老头包扎的手艺不错,至少血是彻底止住了,固定肋骨的夹板也起到了作用,让他呼吸时胸口不至于疼得太厉害。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喘息了片刻,才伸手摸索着拿起床头那个粗陶罐。里面是温热的、味道极其苦涩的药汤。他皱着眉,仰头灌了下去。药汤入喉,带来一阵灼烧感,但很快,一股温热的暖流从胃部向四肢百骸蔓延开,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身体的酸痛似乎缓解了那么一丝丝。

  喝完药,他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同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声偶尔掠过破败的屋顶,发出呜呜的轻响。主屋里似乎也没有人声。

  那个领路人……还有“老鬼”……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收藏的地方——地图残片和令牌都不在了。昨晚交给了领路人。一丝不安悄然掠过心头,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如果对方真要抢,昨晚有的是机会直接杀了他拿走,没必要费这番周折。而且,他手里还握着那块冰冷的金属牌,那是“老鬼的凭证”。

  正想着,门帘被掀开了。是昨晚那个佝偻老头,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像是米粥的东西走了进来,放在他手边,依旧是面无表情,嘶哑地说了句:“吃。”

  花痴开也确实饿了,接过碗,慢慢喝了起来。粥煮得很烂,没什么味道,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已是难得的热食。老头就站在一旁看着,等他快喝完时,才又开口:“能动就起来走走,别总躺着。”

  说完,也不等花痴开回应,转身又出去了。

  花痴开吃完粥,感觉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他依言,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右肩的伤影响着手臂的活动,左腿更是只能虚虚点地,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右腿上。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和断骨,但他咬着牙,在狭小的隔间里,扶着墙,慢慢地、一圈又一圈地走着。

  活动确实有助于气血流通,虽然痛苦,但走了一会儿,身上那股沉重的麻木感似乎消退了一些,头脑也清明了不少。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他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随即,主屋的门被推开,领路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佝偻老头。

  领路人依旧是那身普通的深色衣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花痴开身上扫过,见他能站立行走,微微颔首:“恢复得比预想快。”

  花痴开扶着墙站定,看着他:“地图呢?”

  领路人从怀里掏出那个皮质小袋,连同那枚黑铁令牌,一起递还给他。“看完了,物归原主。”

  花痴开接过,迅速检查了一下,地图残片和令牌都在,看起来也没有损坏。他心中稍定,将东西仔细收好,然后问道:“你们看出了什么?”

  领路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身后的佝偻老头:“老鬼,你说吧。”

  老鬼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坐下,示意花痴开也坐。花痴开慢慢挪到一张简陋的木凳上坐下,忍着痛,看向这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

  老鬼的眼睛依旧浑浊,但此刻,却似乎多了几分锐利的光芒,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了他腰间——花痴开下意识摸向那里,才想起自己那把从不离身的、母亲留下的旧匕首,之前遗落在与“判官”搏杀的笼子里了。

  “花千手的儿子,”老鬼开口,声音苍老而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夜郎七教出来的……不动明王心经,练到第几层了?”

  花痴开心中一震。对方果然知道他的底细,连“不动明王心经”都知道!他定了定神,坦然道:“只学了皮毛,基础都未稳固。”

  “嗯。”老鬼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夜郎七那小子,自己也没练到家,教徒弟藏一半掖一半,也正常。”

  这话让花痴开更加惊疑。夜郎七在他心中,已是深不可测的高手,可听这老鬼的语气,似乎并不怎么放在眼里,甚至有些……熟稔?

  “前辈认识夜郎叔叔?”他试探着问。

  老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似于笑的表情,却显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认识?算是吧。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显然不愿多谈,话锋一转,“你手里的地图碎片,是‘琉璃盏’的一部分。”

  “琉璃盏?”花痴开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一个传说,或者说,一个信物。”老鬼缓缓道,“相传‘天局’的源头,与一处名为‘琉璃净土’的神秘之地有关。那里不仅是他们的圣地,也可能藏着他们真正的首领,以及……他们掌控庞大赌坛乃至渗透各国势力的核心秘密。而进入‘琉璃净土’的路径,就记录在三块‘琉璃盏’的地图碎片上。”

  花痴开听得心头发紧。“琉璃净土”……“天局”首脑……这正是他复仇的终极目标!

  “您是说,集齐三块碎片,就能找到‘天局’的老巢?”他声音有些发干。

  “理论上是这样。”老鬼道,“但另外两块碎片下落不明。一块可能就在‘天局’自己手中,严密保管。另一块……”他顿了顿,“据我所知,当年可能随着一批前朝宫廷流出的珍宝,落入了‘鬼市’。”

  “鬼市?”花痴开又是一愣。赌城他待了段时间,知道这里明面上是“财神”、“判官”这些巨头控制,但暗地里还有一个更神秘、更混乱、交易着各种见不得光之物的地下市场,被称为“鬼市”。那里鱼龙混杂,规矩自成一体,连“财神”的势力都难以完全渗透。

  “没错。”老鬼点头,“鬼市每七天开一次,下一次开市,是明晚子时。那里或许能找到关于另一块‘琉璃盏’碎片的线索。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有,甚至是个陷阱。”

  花痴开毫不犹豫:“我去。”

  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能放过。

  老鬼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欣赏,又像是怜悯。“以你现在的状态,去鬼市,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我必须去。”花痴开语气坚决,“而且,我的伤,拖不起。”他在这里每多待一天,暴露的风险就大一分,“财神”和其他势力的追查可能随时会来。他必须尽快找到线索,然后离开赌城。

  领路人这时插话道:“鬼市入口隐秘,规矩森严,外人很难进去,更别说在里面打探消息。你需要一个引路人,也需要一个能让你安全混进去的身份。”

  花痴开看向他:“你能帮我?”

  领路人摇摇头:“我不行。我的脸,在鬼市有些人认得。而且,我不擅长那种地方。”他顿了顿,“不过,我知道有个人,或许可以。他也欠老鬼一个人情。”

  “谁?”

  “一个掮客,叫‘泥鳅’。”领路人道,“专门在鬼市里牵线搭桥,倒卖消息和稀罕物件。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门路很广。最重要的是,他贪财,但胆子小,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只要价钱合适,让他带你进去,帮你打探消息,应该可行。”

  “怎么找到他?”花痴开问。

  “明天傍晚,去城西‘忘川河’码头,第三条栈桥下面,有一艘挂着破旧蓝布帘的乌篷船。报上‘老鬼’的名字,他会见你。”领路人交代得很详细,“见了他,提‘琉璃盏’三个字,看他反应。如果他接话,说明有门路,或者至少听说过。如果他装傻,或者开价离谱,那可能就没戏,你立刻离开。”

  “价钱呢?”花痴开摸了摸怀里。他身上的银钱在之前逃亡中丢了大半,剩下的恐怕不够这种掮客的胃口。

  老鬼这时开口道:“钱,我这里可以垫付。算是……投资。”他看着花痴开,“如果你真能找到另一块碎片,或者有用的线索,我要知道。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更多关于‘琉璃净土’和‘天局’的情报,必要的时候,或许还能提供一些……别的帮助。”

  这是一个交易。花痴开明白。老鬼和领路人显然与“天局”也有过节,或者有别的图谋。他们看中了他复仇的决心,也看中了他手里的地图碎片和可能的潜力。双方各取所需。

  “好。”花痴开没有犹豫。他现在孤立无援,任何助力都弥足珍贵。

  接下来一天,花痴开大部分时间都在隔间里休息、喝药、勉强活动。老头偶尔进来查看他的伤势,换一次药。领路人则不知去向。

  到了第二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赌城又开始了它夜晚的喧嚣。花痴开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虽然伤口依旧疼痛,但至少能比较稳当地行走了。他换上了一套老头找来的、半旧但干净的粗布衣裳,遮住了身上的绷带,又用一块灰布包住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老头的帮助下,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处隐蔽的小院,按照领路人指示的路线,向着城西的“忘川河”码头摸去。

  “忘川河”并非真正的河流,而是一条贯穿赌城西区、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巨大排水沟渠,因其脏污和两岸聚集的下九流行业而得名。码头也并非真正的货运码头,而是一处混乱的、停靠着各种破烂小船和舢板的废弃河段。

  天色已完全黑透,只有两岸歪歪斜斜的棚屋里透出零星昏黄的灯火,倒映在污浊的水面上,破碎摇曳。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劣质酒水的混合气味,还有隐约的哭泣、叫骂和浪笑声。

  花痴开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醉醺醺的流浪汉和在暗处交易着什么的身影,找到了第三条栈桥。栈桥早已腐朽不堪,木板缺失,踩上去吱呀作响。桥下,果然拴着一艘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旧乌篷船,船头挂着一块褪色发白的蓝布帘,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肋骨的隐痛,走下栈桥,来到船边,压低声音道:“老鬼让我来的。”

  船舱里寂静了片刻,然后,蓝布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角。一双小而精明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他,目光在他包扎过的肩头和微跛的腿上停留了一下。

  “上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

  花痴开踏上摇摇晃晃的船板,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舱内空间狭小,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下,一个干瘦矮小、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正盘腿坐在一堆破棉絮上,身上裹着件油腻腻的短袄,正是“泥鳅”。

  泥鳅又仔细打量了花痴开几眼,小眼睛转了转:“老鬼的人?面生得很。什么事?”

  花痴开在他对面坐下,直截了当:“我想去鬼市,打听一样东西。”

  “鬼市?”泥鳅嗤笑一声,“就你这样?进去喂鱼吗?什么东西,值得你拖着半条命去打听?”

  花痴开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三个字:“琉璃盏。”

  泥鳅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了。他小眼睛里的光芒急剧闪烁了几下,身体不易察觉地向后缩了缩,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带着明显的警惕和惊疑:“你……你说什么?什么琉璃盏?没听说过!”

  这反应,恰恰说明他听说过,而且知道这东西不简单。

  花痴开按照领路人的嘱咐,继续道:“老鬼说,你可能有门路。价钱好商量。”

  泥鳅的脸色变了又变,眼神在花痴开脸上和舱外黑暗的水面之间来回游移,似乎在权衡风险。足足过了半晌,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耳语:“你……你真要打听这个?这东西……沾上了,要命的!”

  “我知道。”花痴开语气平静,“你只管带路,帮忙打听。其他的,不用你管。”

  泥鳅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咬着牙道:“带你去可以,帮你打听……也可以试试。但这价钱……可不便宜!而且,我只负责牵线搭桥,传递消息,其他的,一概不知,一概不管!出了事,别扯上我!”

  “可以。”花痴开点头,“你要多少?”

  泥鳅报了个数字,高得离谱。花痴开面不改色:“先付一半,事成之后,付另一半。老鬼作保。”

  听到“老鬼作保”,泥鳅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贪婪和惊惧依旧交织着。“好……好吧。明晚子时,鬼市开市。我带你进去。但丑话说在前头,进去之后,跟紧我,别乱看,别乱问,更别乱碰东西!那里的人,吃人不吐骨头!”

  “明白。”

  谈妥了条件,泥鳅又交代了一些鬼市的禁忌和注意事项,然后便催促花痴开离开,约好明晚同一时间,还在这个地方碰头。

  花痴开离开乌篷船,重新走上栈桥。夜风吹过污浊的水面,带着刺鼻的腥气。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艘隐在黑暗中的破船,心中并无多少把握。

  泥鳅显然知道“琉璃盏”,而且极为忌惮。这说明“琉璃盏”在鬼市,或者在某些圈子里,并非无人知晓的秘密,而是带着巨大风险和禁忌的烫手山芋。

  明晚的鬼市之行,注定不会平静。

  他按了按怀中冰冷的地图残片和令牌,还有那块“老鬼的凭证”,深吸了一口污浊而冰冷的空气,转身,一瘸一拐地,重新没入了赌城深沉的夜色之中。

  前路未卜,但至少,有了方向。

  琉璃盏……另一块碎片,真的会在鬼市吗?

  而“天局”的阴影,是否早已笼罩在那片更加黑暗混乱的地下市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