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集:茶山里的新茶篓-《大民富商苏半城》

  半寸深的体面谷雨刚过,云雾山的晨露还凝在茶芽尖上,李老栓已经蹲在自家茶园里了。他的手指关节大,常年被茶汁染成深褐色,此刻却像拈着什么珍宝似的,轻轻掐下带着绒毛的嫩芽。身后竹篓里的新茶渐渐堆起,竹篾的清香混着茶叶的嫩气,在湿润的空气里漫开。

  "栓叔,歇会儿?"

  山脚下传来吆喝,李老栓直起腰,看见同村的二柱子背着个新茶篓往上走。那篓子是镇上竹器铺新出的样式,细竹篾编得密不透风,透着亮闪闪的新色,看着就比自家那个用了三年的旧篓子轻不少。

  "这新家伙得劲不?"李老栓问。

  二柱子把茶篓卸下来往石头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轻快!装得还多,比咱原来的篓子能多装两斤。苏家的人说了,今年收茶都用这新篓,统一规格,省得称的时候再起争执。"

  李老栓"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脚边的旧篓子上。那篓子的竹篾早就磨得发亮,边缘处缠着几圈粗线,是去年采茶时被树枝勾破后补的。他摸了摸篓底,那里比寻常茶篓深出来的半寸,是用额外的竹片加固过的,摸上去硌手。

  这半寸,是苏家的记号。

  云雾山的茶农都知道,苏家收茶有两样特别。一是价格总比别家高半成,二是收茶用的篓子,比市面上的深半寸。就这半寸,每年能让茶农多收小半斤茶钱。

  "还是老篓子好。"李老栓嘟囔了一句,重新蹲下身,指尖触到茶芽的瞬间,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

  那年他刚接过父亲的茶园,头一遭自己去交茶。也是这样的谷雨时节,他背着满满一篓新茶,走了三十里山路到苏家茶庄。收茶的伙计用杆秤称完,又把茶倒进旁边的空篓里,说要看看干湿。

  李老栓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头年冬天遭了冻灾,春茶长得稀,他为了多凑点分量,夜里偷偷往茶里喷了点水。那点水不多,寻常茶商根本看不出来,可他看见苏家那伙计把茶倒出来时,手抖得厉害。

  "这茶......"伙计皱起眉,指尖捻起几片叶子搓了搓。

  李老栓的脸瞬间烧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看见周围交茶的乡亲都看过来,有人已经开始窃笑。那时候他儿子刚满月,家里等着这笔钱买米,要是茶被退回去,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王小子,咋回事?"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茶庄里传来,李老栓抬头,看见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老者走出来。那是苏家当时的掌柜,苏老爷子。他头发已经花白,背却挺得笔直,手里拄着根竹拐杖,杖头包着层厚厚的铜皮。

  "苏掌柜,这茶有点潮。"伙计把茶捧到苏老爷子面前。

  苏老爷子没看茶,先看了看李老栓。李老栓的脸涨得通红,头埋得快碰到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

  "家里有难处?"苏老爷子问。

  李老栓喉咙发紧,点了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苏老爷子没再问,拿起茶篓往秤上一放,又把自己手里的拐杖递过去:"用这个压秤。"

  伙计愣了一下,还是照做了。那拐杖沉得很,压在茶上,秤杆一下子翘得老高。

  "记上,"苏老爷子对伙计说,"按足秤算,再加半寸的量。"

  李老栓猛地抬头,看见苏老爷子冲他使了个眼色,又指了指他的茶篓:"你这篓子旧了,回头到茶庄领个新的。哦对了,我那小孙子满月,家里正好缺些红糖,你顺路帮我带两斤来,算在茶钱里。"

  他这才明白,苏老爷子哪是要买红糖,是怕他难堪,特意给了个台阶。后来他才知道,苏家收茶用的篓子,都是苏老爷子亲手编的,特意把篓底加深半寸。"多出来的不是茶,是给茶农留的体面。"这话是苏老爷子常说的,云雾山的茶农没人不知道。

  "栓叔,想啥呢?"二柱子的声音把李老栓拉回现实。

  他摇摇头,把最后一把茶叶放进篓里,站起身拍了拍腰:"走,交茶去。"

  两人背着茶篓往山下走,一路碰见不少茶农,背的都是崭新的竹篓,只有李老栓的旧篓子在中间显得格外扎眼。有人打趣他:"老栓,你这篓子该换啦,苏家都用新的了。"

  李老栓只是笑笑,不说话。

  苏家茶庄在云雾镇的街口,青砖灰瓦的院子,门口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写着"苏家茶庄"四个大字。往年这时候,门口早就排起长队,今年却格外清净,只有几个伙计在院子里整理茶篓。

  "怎么没人?"二柱子奇怪地问。

  一个伙计迎上来,笑着说:"今年改规矩了,不用排队,直接到后院过秤。"

  两人跟着伙计往后院走,穿过月亮门,看见院里摆着几张新桌子,桌子上放着亮闪闪的铜秤,旁边堆着小山似的新茶篓。几个茶农正把茶叶倒进新篓里,伙计拿着秤一个个称,动作麻利得很。

  "把茶倒进来吧。"一个年轻伙计指着空篓子对二柱子说。

  二柱子刚把茶倒进去,就听见旁边有人喊:"李叔!"

  李老栓抬头,看见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朝他走来。那是苏家现在的少东家,苏文砚。他穿着件蓝布褂子,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看着比他父亲当年随和些,但眉眼间还是有苏老爷子的影子。

  "文砚啊。"李老栓笑了笑。

  苏文砚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的旧茶篓上,眼睛亮了亮:"您还在用这个篓子?"

  "结实,扔了可惜。"李老栓说。

  苏文砚点点头,转身对旁边的伙计说:"去,把那几个旧篓子拿来。"

  伙计应声跑开,很快抱来几个旧茶篓。那些篓子看着比李老栓的还旧,竹篾上打着好几个补丁,颜色深得发黑,篓底果然比旁边的新篓子深出来半寸。

  "今年收茶,老茶农用旧篓子,还按老规矩算。"苏文砚对众人说,"新茶篓是方便,但老篓子的情分,不能丢。"

  茶农们都愣住了,随即有人笑起来:"还是苏家懂道理!"

  李老栓看着那几个旧茶篓,忽然想起苏老爷子。那年他领了新茶篓,回家拆开看,发现篓底的竹片上刻着个小小的"苏"字,刻得很深,像是怕被磨掉似的。

  "栓叔,您的茶称好了。"苏文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老栓把茶倒进旧篓里,苏文砚亲自拿起秤,把秤砣往秤杆上挪。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照下来,落在他手上,李老栓忽然觉得,他的动作和当年苏老爷子一模一样。

  "十五斤六两,"苏文砚报出数字,又加了句,"按十六斤算,再加半寸的量。"

  李老栓的眼眶有点热,他看着苏文砚在账本上写字,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个竹制的镯子,竹节处磨得光滑,像是戴了很多年。

  "这镯子......"李老栓忍不住问。

  苏文砚低头看了看,笑了:"我爷爷编的,说是戴着能记住本分。他说当年编茶篓,每根竹篾都得选三年以上的老竹,太嫩的不经用,就像做生意,图眼前利的走不远。"

  李老栓点点头,心里忽然敞亮了。他终于明白,苏家的茶篓为什么要深半寸。那半寸装的不是茶,是体谅,是尊重,是把茶农的难处放在心上的实在。

  交完茶,李老栓拿着钱走出茶庄,听见身后传来苏文砚的声音:"张婶,您这茶不错,就是篓子太旧了,我让伙计给您换个新的,旧的我留下当念想。"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苏文砚正接过一个老太太的旧茶篓,小心翼翼地放进屋里。阳光照在茶庄的牌匾上,"苏家茶庄"四个字像是镀了层金边。

  李老栓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比往年多了不少。他忽然想起家里的小孙子,昨天还吵着要吃镇上的桂花糕。他转身往镇上的糕点铺走去,脚步轻快得像年轻了十岁。

  走到半路,他看见二柱子蹲在路边抽烟,眉头皱得紧紧的。

  "咋了?"李老栓问。

  二柱子叹了口气:"刚才称完茶,我多嘴问了句,为啥新篓子不给加半寸。那年轻伙计说,新篓子是标准尺寸,加量就得亏本。"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还是老篓子好啊,装的是茶,暖的是心。"

  李老栓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云雾山的茶农以后还会用新茶篓,毕竟又轻又能装。但他也知道,苏家那几个带着补丁的旧茶篓,会一直留在茶庄后院,就像苏老爷子说的,体面这东西,看着不值钱,却比金子还重。

  傍晚的时候,李老栓提着桂花糕回家,路过茶园,看见夕阳把茶树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苏文砚说的话,每根竹篾都得选三年以上的老竹。是啊,好茶得慢慢养,好名声得慢慢攒,这半寸深的体面,其实是苏家祖孙几代人,用几十年的光阴一点点垫起来的。

  他站在茶园边,看着远处苏家茶庄的屋顶,忽然觉得,今年的茶叶,比往年更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