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集:学徒手里的新账本-《大民富商苏半城》

  账本上的符号

  光绪二十六年的夏天,蝉鸣把苏家银号后院的老槐树吵得直晃。十六岁的林福生攥着那支西洋钢笔,指节泛白,鼻尖上的汗珠子正往账本上滴。

  "东家来了。"账房先生老李头轻咳一声,林福生手一抖,钢笔在"洋布庄货款"那栏洇出个蓝墨点。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把那团墨迹蹭成了朵歪歪扭扭的云。

  苏敬之背着手站在他身后,青布长衫的下摆沾着些尘土,像是刚从库房回来。他没看那团墨迹,目光落在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洋文数字上——那些弯勾带撇的符号排得整整齐齐,比刻板印的还规矩。

  "洋人教的法子?"苏敬之声音里带着点沙哑,他昨天夜里核到后半夜的账。

  林福生站起来时带翻了算盘,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回、回东家,是在洋学堂学的,说这样记账快,还不容易错。"他脸涨得通红,怀里像揣着只兔子。来苏家当学徒三个月,他最怵这位东家——听说年轻时走南闯北,胳膊上还留着跟马匪拼过的疤,可待人却总像春风拂过麦田,不疾不徐的。

  苏敬之弯腰捡起颗算盘珠,指腹摩挲着上面被磨圆的棱角。"快是快了,"他翻开账本前几页,指尖在那些工整的洋文上顿了顿,"可这字里行间,怎么瞧不见人气?"

  林福生没敢接话。他自小在洋学堂念书,先生总夸他写的洋文比英国人还地道。来苏家之前,他以为记账不过是把数字算清楚,哪想到还要讲什么"人气"。

  苏敬之从笔筒里抽出支狼毫,在账本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符号——像片被虫蛀过的叶子,又像个打了折的勾。"这个,你认得?"

  林福生摇头。账本上突然多出这么个歪歪扭扭的东西,跟周围整齐的洋文比起来,像块补丁。

  "这是你三师伯当年记混账时,我给他画的提醒。"苏敬之放下笔,往窗边挪了挪。老槐树的影子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晃得人眼晕。"三十年前,你三师伯也跟你一般大,刚从乡下上来。"

  那时候苏家还在西街开当铺,三师伯叫陈三,是苏敬之父亲捡回来的孤儿。陈三识不得几个字,却有双能辨成色的火眼金睛,只是记账总像画符。有回记一笔绸缎庄的当银,把"二十两"写成"二百两",等发现时,绸缎庄老板早就带着当票跑了。

  "我爹气得拿戒尺抽他手心,他攥着账本蹲在门槛上哭,说对不住苏家。"苏敬之望着窗外,像是看见多年前那个蹲在地上的少年。"后来他自己用烧红的铁丝,在算盘框上刻了个'慎'字,每天记账前都要摸三遍。"

  林福生的手指悄悄抚过账本上那个小符号,纸页上还留着苏敬之笔尖的温度。

  "第二回出错,是记一笔药材的账。"苏敬之的声音慢下来,带着点笑意,"他把'当归'写成'当龟',药铺老板来看账,笑得直不起腰。说陈家小子这是咒我活成老乌龟呢。"

  账房里的伙计们都笑起来,林福生也跟着咧开嘴,心里的紧张松了大半。

  "我爹没罚他,就像这样,在账本上画了个小记号。"苏敬之指着那个像虫蛀叶子的符号,"说这是提醒,也是念想。记账记的是数目,可落笔的是人。忘了谁教你写字,忘了为什么要记这笔账,再清楚的数字也没用。"

  林福生低头看着自己写的洋文,那些字母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他想起刚进苏家那天,苏敬之领他去祠堂,指着供桌上的旧账本说:"苏家做生意,靠的不是账本有多清楚,是记在心里的本分。"

  那天下午,林福生找老李头要了本旧账本。泛黄的纸页上,陈三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处处透着认真。有几处明显的涂改,旁边都画着那个虫蛀叶子似的符号。翻到最后一页,他看见一行小字:"光绪八年冬,替张寡妇垫了当银五两,她儿子明年考秀才,记着提醒她来赎镯子。"

  下面压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像谁精心夹在里面的。

  第二天,林福生的账本上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洋文数字旁边,添了行小楷的注释:"王记米铺,李掌柜的小孙子生疹子,记着让药铺送两帖药膏。"在一笔绸缎庄的货款下面,他画了个小小的符号——不是苏敬之那个虫蛀叶子,是片小小的银杏叶。

  苏敬之检查账本时,指尖在那片银杏叶上停了停,没说话,只是在旁边添了个更小的记号,像颗发芽的种子。

  入秋时,林福生跟着苏敬之去乡下收粮。粮栈的老掌柜翻出本光绪初年的账册,说是陈三当年在这里记的。纸页都快散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有力,在一笔"赈济粮三千斤"下面,画着满满一页虫蛀叶子似的符号。

  "那年闹蝗灾,"老掌柜眯着眼睛回忆,"陈小子天天守在粮栈,夜里就着油灯核账,说多记一笔,就多户人家能活命。"

  林福生突然明白,那些账本上的符号,哪里是提醒,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件件记在心里的事。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洋文记账法的空白处,画了片小小的银杏叶,旁边写着:"今日收粮,刘家村的王老汉说新米要晚熟半月,记着把他家的账往后延延。"

  苏敬之站在他身后,看着那片银杏叶,嘴角慢慢扬起。风吹过粮栈的窗棂,带着新米的清香,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夏天,陈三蹲在当铺门槛上,手里攥着那本画满符号的账本,眼里闪着光。

  年底算总账时,林福生的账本成了苏家银号最特别的一本。左边是工整的洋文数字,右边是小楷注释,空白处画着各种符号——银杏叶、发芽的种子、小小的稻穗。苏敬之在最后一页添了个符号,像只展翅的鸟。

  "这是啥意思?"林福生好奇地问。

  "你三师伯后来去了关外,"苏敬之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临走前说,账本记满了,就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走得再远,心里的记号不能忘。"

  林福生摸着那个展翅的鸟形符号,突然觉得那些洋文数字不再冰冷。它们像一串串脚印,印在苏家走过的路上,旁边的符号是路边的树,是天上的星,是记在心里的人和事。

  大年初一那天,苏家祠堂供桌上摆了三本账册。最上面是林福生那本,中间是陈三的旧账,最下面是苏敬之父亲传下来的账本。三本书页上的符号交相辉映,像一片生生不息的森林。

  林福生站在祠堂里,看着苏敬之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见三个不同年代的账本在对话,说着同样的话:记账记的是事,记着谁教你的,才不会忘了本分。

  开春后,林福生开始学着用毛笔写账。他的小楷还很生涩,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在账本的第一页,他画了个符号——左边是虫蛀的叶子,右边是银杏叶,中间是颗发芽的种子,像三代人站在一起,望着远方的路。

  苏敬之检查账本时,在那个符号旁边,轻轻画了个圈,把三个记号都圈在里面,像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