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集:码头边的新算盘-《大民富商苏半城》

  紫檀算珠与西洋铁响

  一、码头的新物件

  光绪二十六年的春晨,天津卫的码头还浸在薄雾里,脚夫们扛着漕粮的号子已经撞碎了水面的平静。苏家账房的窗棂刚透出微光,周先生就踮着脚往码头西头望——那里围了二十多号人,像看耍猴儿似的攒成个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啧啧”声。

  “准是西洋算器到了。”周先生捻着山羊胡,算盘珠子在袖口里转得飞快,“张记洋行的伙计前天就吹,说那铁家伙算账比神仙还快,一根烟的功夫能清三船货的账。”

  旁边的年轻学徒小李凑过来,手里的毛笔尖滴着墨:“周先生,真有那么神?咱们苏记的账,老掌柜闭着眼都能算,难道还比不上个铁疙瘩?”

  周先生没接话,只是往正堂的方向瞥了眼。那里的太师椅上空着,老掌柜苏敬之的身影刚从后院转出来,青布长衫上沾着些石榴花瓣——后院那棵传了三代的石榴树,这几日正抽新芽。

  “吵什么?”苏敬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混着晨露的清冽,“账本理完了?还是码头的船票都核好了?”

  周先生赶紧躬身:“回掌柜的,都理完了。就是……张记那边弄了个西洋算器,码头上都围着看,说是算得比算盘快十倍。”

  苏敬之的手指在腰间的算盘挂绳上摩挲着。那是个紫檀木算盘,边框被磨得发亮,算珠是牛角的,每一颗都透着温润的光。他从十四岁跟着父亲学账,这算盘就没离过身,算珠上的纹路,比自己掌纹还清楚。

  “哦?”他抬了抬眼皮,晨光从窗棂斜切进来,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那倒要去看看。”

  二、铁家伙的能耐

  码头西头的空地上,张记洋行的掌柜正站在一张八仙桌旁,唾沫横飞地演示。桌上摆着个半人高的铁家伙,黄铜齿轮露在外面,摇柄一转,就发出“咔嗒咔嗒”的响,活像只吞了铜钱的铁兽。

  “诸位瞧好了!”张掌柜拍着铁家伙的顶,“这叫‘算术机’,洋人的宝贝!就说昨天吧,李记的三船棉花,账房先生扒着算盘打了俩时辰,错了三回。我这铁家伙,摇三分钟,分文不差!”

  人群里有人喊:“别吹!真那么神,算算昨天的漕米账!”

  “来就来!”张掌柜掏出账本,“昨天从通州来的漕米,上等米三百四十五石,每石价银二两八;中等米五百一十二石,每石一两九;下等米二百零七石,每石九钱。再加船运费共六十五两七钱,杂役费十二两四钱,总共多少?”

  周先生在人群外掐着手指算,小李在旁边飞快地记。苏敬之没动,只是看着那铁家伙的齿轮转得飞快,张掌柜摇着摇柄,齿轮“咔嗒”几声,旁边的刻度盘上跳出一串数字。

  “出来了!”张掌柜指着刻度盘,“上等米三百四十五乘二两八,是九百六十四两;中等米五百一十二乘一两九,九百七十二两八;下等米二百零七乘九钱,一百八十六两三;加运费六十五两七,杂役十二两四——总共二千二百两二钱!”

  人群里一阵惊呼。周先生掐着的手指僵在半空,他刚算出上等米的数,铁家伙已经报出了总数。小李的脸涨得通红,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墨团——他连中等米的数还没算清。

  “怎么样?”张掌柜得意地扫了圈人群,目光在苏敬之身上顿了顿,带着点挑衅,“苏掌柜也来了?您老的算盘快,可敢跟我这铁家伙比一比?”

  苏敬之没说话,只是走到桌边,眯眼打量那铁家伙。齿轮上还沾着些没擦干净的机油,黄铜刻度盘闪着冷光,和他腰间温润的紫檀算盘比起来,像块没焐热的冰。

  “比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后院的井水。

  张掌柜眼珠一转:“就算上月的汇总账吧。我这有笔账,前天让三个账房算,三个数都不一样,正好让您老的算盘和我的铁家伙评评理。”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这是上个月从江南来的绸缎、茶叶、瓷器,分三批到的。第一批绸缎三十二匹,每匹价银十七两五,茶叶五十斤,每斤八钱,瓷器二十件,每件三两二;第二批绸缎四十五匹,每匹十七两,茶叶八十斤,每斤七钱五,瓷器三十五件,每件三两;第三批绸缎二十匹,每匹十八两,茶叶三十斤,每斤九钱,瓷器十五件,每件三两五。还要扣掉水路损耗三成,再加上关税,关税是总价的一成二。总共该收多少?”

  这账确实复杂,光是损耗和关税的叠加,就绕得人头晕。人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脚夫的号子都远了些。

  张掌柜把数字一个个输进算术机,齿轮转得更快了,“咔嗒”声密集得像下冰雹。他的额头渗出汗,手指在刻度盘上拨来拨去,嘴里念念有词。

  苏敬之却只是往旁边的石阶上一坐,取下腰间的紫檀算盘,放在膝盖上。他没看张掌柜的铁家伙,只是闭上眼睛,手指悬在算珠上方,像是在回忆什么。

  周先生在旁边急得直搓手,小李更是大气不敢出。人群里有人嘀咕:“这账太绕了,老掌柜怕是要输……”

  “咔嗒!”张掌柜猛地停下摇柄,指着刻度盘大喊:“算出来了!总共是一千八百六十五两七钱!”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喝彩,张掌柜的胸脯挺得更高了,眼睛瞟着苏敬之,像只斗胜了的公鸡。

  苏敬之这才睁开眼,手指落在算珠上。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是稳稳地拨着,“噼啪”声不疾不徐,像春雨打在青瓦上,清脆里带着股韧劲。他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那是常年拨弄算珠磨出来的,可每一次起落,都精准得像钟表的指针。

  周先生渐渐看直了眼——老掌柜用的是“归除法”,这是苏家传下来的法子,遇到复杂的乘除,先用除法归整,再用乘法还原,看着慢,实则步步扎实,尤其对付这种叠加了损耗、关税的杂账,最是稳妥。

  一炷香的功夫快过了,张掌柜的铁家伙已经歇在那儿,人群的注意力渐渐移到苏敬之的算盘上。阳光升高了些,照在紫檀算盘上,算珠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微微晃动,像一群跃动的鱼。

  “啪!”最后一声脆响,苏敬之的手指停在“六”的位置上。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张掌柜脸上。

  “一千八百六十四两五钱。”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算珠的余韵,“你那铁家伙,把第三批瓷器的损耗多扣了一成,关税又按原价算的,没扣损耗后的实价。”

  张掌柜的脸“唰”地白了,赶紧抓过账本重新核对,手指在算术机上乱摇,齿轮发出慌乱的“咔嗒”声。人群里有人凑过去看,很快有人喊:“还真是!第三批瓷器损耗算错了!老掌柜的数对!”

  张掌柜的手僵在摇柄上,铁家伙的“咔嗒”声像是在嘲笑他。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怎么也盖不住苏敬之脚边那串紫檀算盘的光晕。

  三、算珠里的人心

  回苏记的路上,小李一路小跑跟着苏敬之,憋了半天终于问:“掌柜的,那铁家伙明明转得那么快,怎么还会错?”

  苏敬之没回头,只是把算盘往腰间一挂,石榴花瓣从长衫上飘落:“机器认数,不认人。它算的是纸上的数,可账上的数,哪一个不连着人心?”

  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挑着担子卖豆腐的老汉:“你看王老汉的豆腐,账面上是一文钱两块,可熟客多要半块,他从不计较。这半块豆腐,机器能算进去吗?”

  小李愣了愣:“那是人情,不是账。”

  “错了。”苏敬之转过身,晨光落在他眼里,像浸了水的墨,“生意的账,从来都连着人情。就说码头的陈舵工,他儿子去年害了场大病,欠了咱们三个月的运费,账本上记着‘未结’,可你以为真要催着要?等他缓过来,自然会还,这期间的信任,机器能算吗?”

  周先生在旁边点头:“掌柜的是说,账不光是数字,还有数字背后的人。”

  “正是。”苏敬之走到后院的石榴树下,树干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是当年他父亲记的收成,“这棵树,当年遭了虫灾,结的果子少了一半。账房先生要按实数记亏空,我父亲却说,记上‘来年补种’。你看现在,这树不是长得好好的?机器只会算眼前的亏,可人心得算长远的情。”

  正说着,码头的账房先生匆匆跑来,手里捏着张单子:“掌柜的,刚才算西洋算器那笔账,张掌柜核对后,确实是咱们的数对。他让我来问问,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去教教他的账房先生,那什么‘归除法’?”

  苏敬之笑了,从腰间取下紫檀算盘,递给小李:“你去教。记住,教的不光是算法,是让他们知道,算盘珠子敲下去,得带着心走。”

  小李接过算盘,入手温润,仿佛能摸到里面藏着的年月。他走到门口时,听见苏敬之在身后说:“把那西洋算器也请来看看,说不定,铁家伙也能学着带点人情味儿。”

  午后的阳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周先生拨着算盘,算珠的“噼啪”声混着远处铁家伙的“咔嗒”声,像一首新旧和鸣的曲子。苏敬之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忽然觉得,那些数字不再是冰冷的数,而是一个个跳动的人——挑担的、摇船的、算账的、进货的,都在这账里活着,连着苏家三代人的烟火气。

  他拿起笔,在账本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账者,载数,亦载心。

  窗外的石榴树,新抽的芽尖上,正顶着颗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算盘上那颗最亮的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