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集:驼铃响过雁门关-《大民富商苏半城》

  苏明远勒住缰绳时,晨雾正从雁门关的城楼砖缝里漫出来。青灰色的雾霭像化不开的棉絮,裹着关楼的飞檐翘角,让"中华第一关"的匾额在晓光里只剩道模糊的轮廓。他仰头望了片刻,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马鞍上的铜环——那环上有道月牙形的刻痕,是父亲苏振邦年轻时用匕首凿的,说是过雁门关时,总要摸着这道痕才觉得踏实。

  "过了雁门关,就不是咱晋地的天了。"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此刻仿佛还锁在骨头上。那时烛火昏黄,父亲咳得胸腔发颤,枯瘦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掐出红印,"关外的风是横的,雪是斜的,人心...比戈壁的石头还硬。"

  身后传来驼铃轻响,三记,不多不少。是领头的老驼"墨玉"在催。苏明远回过神,看见这头通人性的老驼正偏着脑袋看他,脖颈间的铜铃在雾里荡开涟漪,余音撞在关楼的垛口上,碎成满地冰凉。墨玉的睫毛上凝着白霜,像落了层碎星,它跟着苏家走了十二年商路,从归化城到恰克图,蹄子踏过的沙砾能堆成座小山。

  "东家,该走了。"赶驼人老秦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过来。他刚给最后一头骆驼紧了紧鞍绳,手里的长鞭在半空挽了个花,鞭梢划破浓雾的瞬间,苏明远看见驼队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茶砖——整整三百担祁门红茶,每一块都印着"苏氏茶行"的火漆,朱砂色在晨雾里透着沉实的红。这是他掏空了太原分号的半数家底才凑齐的货,账房先生数银锭时,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最后红着眼圈说:"东家,这是把家底都押上了。"

  苏明远摸出怀表,鎏金表壳在雾里泛着冷光。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小像,是三年前离家时母亲亲手绣的,针脚细密,绣的是平遥城的城墙,墙根下还歪歪扭扭绣着个"安"字。他指尖拂过绣像边缘,触到粒硌人的小东西——是半粒平遥古城墙的土渣,不知怎么卡在了针脚里,母亲说:"带着家乡的土,走到哪都踏实。"

  穿过关楼门洞时,风突然急了。穿堂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在脸上像小刀子。老秦往墙角的火堆里添了把莜麦秸,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铜壶底,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那道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是十年前在戈壁遇着沙暴时,被骆驼鞍子划的,当时血糊了半张脸,他还咬着牙护着驼背上的茶砖,老东家苏振邦总说:"老秦这道疤,是商路给咱苏家盖的印。"

  "光绪爷登基那年,我跟老东家走这关,"老秦用火钳夹起铜壶,往苏明远手里塞了碗热奶茶,奶皮子浮在面上,烫得人舌尖发麻,"也是这样的雾,浓得能拧出水。就是那天丢了三头骆驼,里头就有墨玉的娘。"

  苏明远望着墨玉垂在地上的缰绳,那上头还挂着去年在归化城买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他想起临行前账房先生的叹息:"东家,俄国人在恰克图压价三成,咱们这趟若是按老价走,怕是要折本。"可他摸了摸袖袋里那封蒙古文信函,羊皮纸边缘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那是草原最大的商号"盛德源"的少东家写的,字里行间都是急渴,说库伦的王公们等着新茶开坛,连熬茶的银壶都备好了。

  "老秦,你说俄国人真能把税卡设到恰克图?"苏明远啜了口奶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却暖不透心里的凉。上个月从恰克图回来的脚夫说,俄国人的哥萨克兵在边境线上架了铁栅栏,凡过茶货,不论粗细,都要抽两成税,还得用银元结算。

  老秦往火堆里吐了口烟袋锅灰,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磨得发亮的羊皮袄上。"俄国人的算盘打得比咱账房先生还精,"他磕了磕烟杆,"当年老东家跟他们打交道,说这帮洋鬼子看着客气,算盘珠子里都藏着刀子。不过..."他话锋一转,指了指驼队,"咱这茶砖是给库伦王公的,他们敢动王公的货?"

  苏明远没接话。他知道王公们虽有面子,可俄国人在恰克图势力渐大,去年冬天就有两家晋商的茶货被扣留,说是"查禁私运",最后花了双倍价钱才赎出来。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指向巳时,雾却丝毫没有散的意思,反而像被冻住了,沉甸甸地压在官道上。

  雾散时已近午时。阳光像把钝刀,慢悠悠割开云层,雁门关外的官道突然亮起来,像条被冻硬的灰带子,直往天边扯去。道旁的枯草上结着冰壳,被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响声。苏明远正给马紧肚带,忽然勒住缰绳——远处有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刺破了雪原的寂静。

  是驼铃。但不是自家铜铃的浑圆厚重,是带着点发飘的脆响,像是...像是用锡做的铃铛。锡铃脆是脆,却不经冻,天太冷就容易裂,正经商队很少用。

  "是马帮。"老秦眯起眼,往腰间摸出短铳。那是把老式的火铳,枪管上刻着"光绪年制",是老东家留下的。"这地界不太平,上月有伙归化来的马匪,专抢茶商,听说抢了'恒顺昌'的二十担砖茶,连赶驼的都给绑了。"

  苏明远示意驼队停下。十七头骆驼很有默契地围成个圈,将茶砖护在中间。墨玉猛地人立起来,脖颈间的铜铃炸响如雷,震得道旁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它前蹄刨着冻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这是它遇着危险时的模样——十二年前在戈壁遇着狼群,它也是这样护着小骆驼。

  烟尘里奔出七个黑影,速度极快,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闷雷似的响声。领头的汉子举着杆红缨枪,枪尖挑着面褪色的旗,上头绣着个歪歪扭扭的"马"字。他穿着件黑羊皮袄,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半截下巴,胡茬上结着白霜。

  "留下茶砖,饶你们不死!"汉子的嗓音像被沙砾磨过,带着股狠劲。苏明远注意到他靴筒里露出半截狼皮,毛色发灰,带着点暗黄的斑点,该是只老狼的颈毛——草原上的规矩,只有亲手宰了老狼的人,才配用狼颈毛镶靴边。

  老秦的鞭子已经抽了出去。鞭梢带着风声,擦着那汉子的耳根飞过,卷落他帽檐上的积雪。"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太原苏家的货!"老秦的刀疤涨成紫红色,嗓门比刚才响了三倍,"当年你爷爷在归化城快饿死时,是谁给了他三斗小米?是谁让他在茶栈里讨了口饭吃?"

  那汉子愣住了,举枪的手顿在半空。红缨枪上的红绸子被风吹得缠在了枪杆上,露出枪杆上刻着的几道浅痕——那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停了马,面面相觑,手里的刀斧垂了下来。

  苏明远趁机摸出怀表,打开时阳光正好落在小像上,绣着的"安"字在光里透着暖意。"我爹苏振邦,十年前在包头救过个被马匪绑票的少年,"他声音很稳,像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那少年左眉骨有颗痣,比黄豆略大些,他说长大要当草原上的巴特尔,要护着苏家的商队过戈壁。"

  汉子猛地抬手按住眉骨,指节泛白。风卷着他的衣襟,露出腰里挂着的银锁,锁身上刻着个"盛"字,是用蒙汉两种文字刻的。苏明远忽然笑了,从驼背上解下块茶砖扔过去。茶砖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带着淡淡的茶香落在汉子马前。"盛德源的少东家,这见面礼还合心意?"

  银锁"叮当"落地时,汉子"噗通"跪在雪地里。他一把扯掉帽子,露出左眉骨那颗痣,果然比黄豆略大,在日光下很显眼。"苏大哥,我是额尔敦!"他扯开棉袄,心口处赫然印着个茶渍烫出的印记,边缘有些模糊,却是"苏氏茶行"的徽记——那是十年前被绑票时,他死死抱着苏家的茶砖,被滚烫的茶汁烫出来的,当时老东家说:"这印记好,是咱两家的缘分。"

  老秦往火堆里啐了口唾沫,嘴角却咧开了。他从随身的褡裳里摸出块烤得焦黄的羊肉,扔给额尔敦:"饿疯了?扮马匪也不挑个像样的旗,你爷爷当年在归化城扛茶包时,可比你体面多了。"

  额尔敦啃着肉,含糊地说:"苏大哥,不是我要扮马匪。俄国人在恰克图设了新关卡,说是'商路整顿',所有茶货都要抽两成税,还得用银元。盛德源的货栈已经空了半月,库伦的王公们天天派人来催,说再等不到新茶,就要跟俄国人的茶行订了。"他咽下嘴里的肉,眼睛红了,"我爹让我带马队来接货,怕路上遇着真马匪,才想出这招,想着先吓退人,再表明身份..."

  苏明远望着远处盘旋的鹰,那鹰在高空打着圈,翅膀展开像块墨色的布。他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商路跟人血管似的,堵不得。堵了这头,那头就得出毛病。"他从行囊里翻出账册,是用桑皮纸做的封面,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他蘸了点奶茶当墨,在最后一页写下:"光绪八年腊月初八,过雁门关,遇额尔敦,得俄商征税信。"笔尖顿了顿,又添上"墨玉的铃铛该换了"——刚才墨玉人立时,他听见铃铛里有碎响,怕是里头的铃舌松了。

  日头偏西时,驼队重新上路。十七头骆驼跟着墨玉,迈着沉稳的步子,铜铃在雪原上敲出厚重的节奏。额尔敦的马帮跟在两侧,锡铃的脆响混在其中,像给铜铃的重音添了些轻快的调子。苏明远让赶驼的伙计们把裹茶砖的油布松了松,茶香混着驼毛的气息,在风里飘出老远。

  他摸出母亲绣的小像,对着阳光看。光线透过薄薄的丝绢,忽然照出绣线里藏着的行极小的字——是母亲用银线绣的,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娘给你纳了双毡袜,在茶箱最底下,天凉了记得穿。"苏明远鼻子一酸,想起离家时母亲往茶箱里塞东西,他还嫌她絮叨,说"商队里啥都有"。

  他回头望了眼雁门关。晨雾早已散尽,"中华第一关"的匾额在夕阳里泛着暖光,青黑色的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关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铺到脚下的官道上,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晋地的家,一头牵着关外的路。

  老秦的鞭子甩得正响,"啪"地一声,惊起几只藏在枯草里的麻雀。三百担茶砖在驼背上轻轻摇晃,每一块都像颗跳动的心脏,裹着晋地的暖,要送到千里之外的草原去。墨玉忽然加快了步子,脖颈间的铜铃响得更欢了,像是知道前头有热奶茶,有暖帐篷,有等着它的新铃铛。

  驼铃响过雁门关时,苏明远忽然觉得,父亲说的不对。过了这关,天还是一样的天,太阳还是一样地转,只是...更阔了些。风里虽有沙砾,却也有草原的青草香;雪虽冷,却能冻住商路上的泥泞。他勒紧缰绳,跟着驼队的节奏往前去,怀表在怀里轻轻跳动,像母亲的叮咛,像父亲的目光,像这一路响个不停的驼铃,陪着他往更阔的天地里走。

  远处的鹰还在盘旋,像是在为他们引路。苏明远笑了笑,一夹马腹,跟上了队伍。铃铛声在雪原上荡开,越传越远,像首没有歌词的歌,唱着关里的牵挂,关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