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集:旧友的船票-《大民富商苏半城》

  光绪二十六年的初秋,苏州城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气。苏半城站在账房的窗前,看着檐角的水流串成珠线,打湿了青石板路上的车辙。案头的算盘三天没动过了,倒是那封来自上海的信,被他摩挲得边角发卷。

  “东家,该喝药了。”老仆福伯端着青瓷碗进来,碗沿飘着苦艾的气息。苏半城接过碗,目光却没离开窗棂——街对面的“裕昌茶庄”换了新招牌,朱漆描金,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张扬。那曾是周明远的产业,如今归了姓黄的晋商。

  “福伯,”他呷了口药,喉间发涩,“二十年前,周明远坐船去上海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吧?”

  福伯愣了愣,弯腰收拾着案上的账本:“可不是嘛。那天您追去码头,鞋都跑掉了一只,周先生在船舷上喊,说等他在上海站稳了,就接您去看洋人的火轮船。”

  苏半城的指节在窗台上敲出轻响。二十年前的码头,水汽混着煤烟,周明远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攥着张泛黄的船票,船票边角印着艘摇橹的木船——那是他们俩凑了三个月的月钱,从票贩子手里抢来的“头等舱”凭证。

  “半城,这票你收着。”当时周明远把船票塞进他怀里,掌心的汗洇透了纸角,“等我在上海打开门路,就用这票接你。记住,票根上的码头,是咱俩定的暗号。”

  他后来把船票夹在《商路要诀》的夹层里,那本书被他翻得纸页发脆,唯独船票所在的那一页,平整得像刚裁好的宣纸。

  三日前,上海来的脚夫送来了个桐木匣子。打开时,一股海腥气混着樟木的味道涌出来——里面是只褪色的牛皮袋,袋口系着根红绳,绳结是周明远独有的“万字结”。袋里没有银圆,没有书信,只有张对折的船票。

  票面上的火轮船冒着黑烟,印着“太古洋行”四个黑字,日期是三日后的巳时,码头在上海十六铺。票根处用朱砂点了个小三角,那是二十年前他们约定的记号:急事相商。

  “东家,周先生……”福伯欲言又止。去年冬天,从上海传来消息,说周明远在洋商的生意里栽了跟头,欠了巨额银两,被巡捕房拘了半月,出来后就没了音讯。有人说他跳了黄浦江,有人说他跟着南洋的船跑了。

  苏半城把药碗放在案上,碗底与红木桌面碰撞,发出闷响。他走到书柜前,抽出那本《商路要诀》,指尖划过书脊的裂纹——那是周明远当年用毛笔杆敲出来的,说“做生意要知深浅,就像这书脊,得经得住敲打”。

  翻开夹层,那张二十年前的旧船票躺在里面,边角已经发褐,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木船图案。他把新船票覆在上面,两张票的票根恰好重合,朱砂三角像是从旧票上洇过去的。

  “备车,去上海。”他合上书本,声音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福伯急了:“东家,您忘了去年黄老板的事?他去上海会旧友,结果被人绑了票,花了三千两才赎回来。周先生如今……”

  “他不会害我。”苏半城打断他,指尖捏着新船票,纸面粗糙,像是周明远手掌的纹路。二十年前,他们在苏州城的绸缎庄当学徒,周明远总说“做生意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三尺柜台”。那年冬天,周明远偷了账房的银圆去赌,输光了所有积蓄,是苏半城把自己攒了半年的工钱塞给他,让他去上海闯荡。

  “半城,这钱我一定还。”周明远当时红着眼,把母亲留给他的银锁塞过来当抵押。苏半城没接,只把那本《商路要诀》递给他:“带着这个,比什么都强。”

  如今那银锁应该还在周明远身上吧?苏半城想。

  次日清晨,乌篷船摇出苏州城时,雾气还没散。苏半城坐在船头,怀里揣着两张船票。福伯在他身边数着银圆,嘴里念叨着:“带了五百两现银,还有这张汇丰银行的票子,够应付了吧?万一……”

  “没有万一。”苏半城望着远处的水纹,晨光里,水面泛着碎金似的光,像极了周明远当年说的“上海的洋灯”。

  船行至昆山时,遇到了顺流而下的粮船。船夫是个糙汉子,见苏半城穿着体面,凑过来搭话:“先生是去上海做买卖?听说那边不太平,洋人的巡捕见了中国人就打,还有些广东来的骗子,专骗咱们这些内地来的商人。”

  苏半城没接话,只从怀里摸出半块桂花糕递过去。船夫咬着糕,含糊道:“前阵子我拉过个上海来的客人,说有个姓周的老板,欠了洋行的钱,被人打断了腿,还说要找苏州的朋友借钱呢……”

  福伯的脸瞬间白了,扯了扯苏半城的袖子。苏半城却望着粮船后面的水纹,轻声道:“知道了。”

  船到上海十六铺时,已是第三日的巳时。码头比二十年前热闹了十倍,洋人的火轮船鸣着汽笛,烟筒里喷出的黑烟遮了半面天。挑夫们扛着货箱穿梭,脚夫的号子混着洋人的英语,像一锅煮沸的粥。

  苏半城按着怀里的船票,在码头的人群里张望。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个穿短打的汉子,脸上有道疤,从眼角延伸到下巴。

  “是苏州来的苏先生?”汉子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苏半城点头:“我是。周明远呢?”

  汉子朝码头尽头的仓库努努嘴:“周先生在那边等您,让我带个话,说只许您一个人过去。”

  福伯急忙拦在前面:“我家东家……”

  “让他等着。”苏半城拨开福伯的手,跟着汉子往仓库走。仓库里弥漫着咸鱼和煤渣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屋顶的破洞漏下几束光,照在堆成山的麻袋上。

  “周明远?”苏半城喊了一声,回声在仓库里荡开。

  角落里传来咳嗽声,一个人影从麻袋后面挪出来。他穿着件破烂的长衫,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只有那双眼睛,还像二十年前那样亮。

  “半城。”周明远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你真来了。”

  苏半城愣住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穿着月白长衫、挥斥方遒的少年判若两人。他的腿不自然地弯曲着,走路时拖着脚,显然是受了伤。

  “你的腿……”

  “没事,被洋行的人打的。”周明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尝尝,上海的桂花糖,比苏州的甜。”

  苏半城打开纸包,糖块已经化了一半,黏在纸上。他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甜味里带着股焦糊味,像极了当年他们在绸缎庄的灶房里偷烤的红薯。

  “你找我来,是为了钱?”苏半城开门见山。

  周明远的手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张地契。“这是我在上海的仓库,值两千两。我想把它卖给你,再借我一千两,我要去南洋。”

  “去南洋做什么?”

  “当年我跟你说过,要把苏州的丝绸卖到南洋去。”周明远的眼睛亮起来,“那边的土人喜欢咱们的缎子,就是运费太贵。我找到了条新航线,从厦门走,能省三成的钱。”

  苏半城看着他腿上的伤:“洋行的债怎么办?”

  “我已经跟他们谈好了,用仓库抵一半,剩下的,等我从南洋回来就还。”周明远的声音低下去,“半城,我知道你信不过我。当年我偷银圆去赌,后来又在上海赔了本……”

  “我信你。”苏半城打断他,从怀里摸出银票,“这是三千两,不用你还。仓库我也不要,你留着,等你回来还用得上。”

  周明远愣住了,接过银票的手在发抖:“半城,我……”

  “还记得这张船票吗?”苏半城把二十年前的旧票递过去。周明远的指尖抚过票面上的木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当年我骗你,说这是头等舱,其实就是张统舱的票,我怕你嫌丢人,才跟票贩子换了个封面。”

  “我知道。”苏半城也笑了,“统舱的角落里能看见星星,比头等舱好。”

  仓库外传来汽笛声,周明远把新船票揣进怀里:“船要开了。半城,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看洋人的火轮船。”

  “好。”

  送周明远上了船,苏半城站在码头,看着船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黑点,消失在雾里。福伯凑过来:“东家,您就这么信他?”

  苏半城从怀里摸出那本《商路要诀》,翻开夹层,里面是空的。他望着江面,轻声道:“二十年前,他把银锁留给我当抵押,其实那锁是假的,里面灌的是铅。但他不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福伯愣住了。

  “做生意,看的不是东西,是人。”苏半城把书合上,“他当年偷银圆去赌,是因为他娘病了,没钱买药。他没说,我也没问。”

  船影彻底消失时,苏半城转身往回走。码头的风带着潮气,吹起他的衣角。他想起二十年前,周明远在船舷上喊:“半城,等我回来!”

  如今,这句话又在风里响起来,像是从旧时光里飘来的回音。

  回到苏州城时,雨已经停了。苏半城推开账房的门,案头的算盘还摆在原地。他坐下,拿起算珠,噼啪的声响里,仿佛又听见了码头的汽笛,还有周明远那句“等我回来”。

  福伯端来新沏的茶,茶叶在水里舒展,像极了南洋的海浪。苏半城呷了口茶,望向窗外——街对面的裕昌茶庄正在卸货,伙计们扛着的箱子上,印着“苏记”的商号。

  那是他托人给周明远准备的货,里面是苏州最好的绸缎。

  他拿起笔,在账本上写下:“九月初三,发往南洋绸缎五十匹。记账人:苏半城。”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淡淡的墨痕,像极了船票上那个朱砂三角,在时光里,晕开一圈温暖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