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梦中人-《玉京第二春》

  姜阳和姜从戎的感情,要比她和陈元微的感情复杂得多。

  因为,从姜阳记事起,她就很少能见到姜从戎。

  他在姜阳印象里,像天上叫不出名字的星辰。

  高高挂在头顶,明亮闪烁,看得见,抓不着。

  甚至,还可能会隐于云层中,或被月亮的光芒掩盖,不止抓不着,还看不见。

  但……姜从戎从来不是叫不上名字的星辰,他的名字,可太响亮了。

  从小到大,姜阳总能在各种地方听见有关姜从戎的传说,听见他英明神武,以一敌百的功绩,听见他为南嘉出生入死,鞠躬尽瘁的忠诚。

  ……似乎所有人都在歌颂他,赞美他。

  只有姜阳在想,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想一天,想两天,想一年,想两年,想着想着,就开始麻木。

  于是,那个最开始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求他不要走的小姑娘,逐渐长成了可以平静自然地送父亲上战马的大姑娘。

  最后,姜阳甚至麻木到,只能在刚刚得知父亲要回来时开心一小会儿,然后就开始发愁,想着父亲真回来后,该与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毕竟,人和人分别太久,有些话就不知该从何说起,有些事也会失去默契。

  而当交流成了难题,疏远就成了必然结果。

  如此这般,姜从戎这个人,这个本该在姜阳生命里占据半席之地的人,逐渐变成了三个扁平的,亮晶晶的字。

  她知道他的辉煌,知道他是怎样雄伟的存在。

  但那些,似乎和她没有关系了。

  可,若是问起姜阳,有一日姜从戎再也回不来,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流泪的话……

  ——不会,她不会。

  因为,姜从戎死了。

  他死了,死在故友的酒桌上,中毒,再加上一支,横穿他头颅的箭。

  ……怕是神仙来了,都救不活他。

  更何况,神仙没来。

  所以姜阳到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太医院,大理寺,刑部仵作,御史台,禁军……各式各样的人塞了满满一屋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看得人发晕。

  再加上屋里的血腥味,混着药味,熏香味,酒味,汗味,还有饭菜的味道……

  姜阳没哭,她吐了。

  她冲出挤满人的屋子,在屋外的大树下,吐得昏天暗地。

  吐完一抬头,感觉脑子里有根弦突然绷断了,铮的一声,眼前一片发白,人也往后栽去。

  但,意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倒进了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凭着仅存的一丝丝神志,她抓着那人的衣襟,哆嗦着磕磕绊绊地开口:“……走……我不要……不要在这里。”

  对方什么也没说,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不断挤进院子的人群,大步离开。

  吵嚷声远去,姜阳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

  涉及重大案件,刑部的流程更加严苛,所需的查验时间就更长。因此,姜从戎的丧礼,被推迟了半月。

  姜阳在上清苑躺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回公主府看陈元微。

  临走时,她将沈佑召来,嘱咐道:“去问问易晏,听凤箫其余人的下落。他若不答,就给他用刑,用到死为止……尸体处理干净,去官衙报个失踪,然后给师慎说一声,不必来回我。”

  “……是。”

  “落灯花不来便罢了,他若来,就把他派去看着师慎,不要让他进上清苑。”

  “是。”

  “……去办吧,我最近不会回来了,你和……和上次那位女官照看好这边,有什么事,来公主府寻我。”

  沈佑应下:“郡主放心。”

  姜阳点点头,上了马车。待马车行至街角,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

  上清苑门口已空无一人,下一瞬,大片青苔在眼前蔓延开,隔断了她的视线。

  ……物是人非。

  丧礼虽然推迟了,但公主府里,已经挂起了白幡。

  陈元微独自在后院调香,脸上瞧不出悲喜。见姜阳来,她将手里的研钵端到她面前:“来瞧瞧,如何?”

  姜阳凑近嗅了嗅,皱眉:“苦,好苦。”

  “欸?”她愣了一瞬,自己闻了闻,“……苦么?不苦呐。”

  “苦,”姜阳在她对面坐下,肯定道,“比褚太医开的药都苦。”

  “……你这孩子,”陈元微嗔笑着看她,“怎么今日才想起来见我?”

  “生病了。”

  “因为你父亲吗?”

  “嗯,”姜阳点头,转而道,“母亲不难过么?”

  陈元微回答得干净利落:“不难过。”

  “……为何?”

  “因为他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不下几千几万次……早就习惯了。”

  “……”

  姜阳没明白,纠结半天,还是追问道:“母亲……此话何意?”

  陈元微看她一眼,边将松木丢进研钵,细细研磨,边开口道:“我与你父亲成婚时,他才十七岁……婚后第二日,他便随你舅舅出征去了。”

  “你舅舅很喜欢他,两个年轻人,野心勃勃,总是能一拍即合。因此,自那之后,我与你父亲便聚少离多……”

  说到这里,她停下动作,将研钵凑近鼻子嗅了嗅,才继续道:“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他每次回来,身上都是新伤叠旧伤。我那时也年轻,沉不住气,总担心他哪日死在战场上,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梦里也全是些血肉模糊的场景……”

  “一次两次,八次十次,百次千次……他总在我的梦里死去,以各种惨烈的方式。我也总在梦里哭,在梦里替他敛尸,在梦里为他守丧……时间久了,就不害怕了。”

  平静地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后,陈元微看向盯着她瞧的姜阳,微微一笑,再次将手中的研钵递到她面前:“闻闻,这次呢?”

  姜阳乖乖凑近,依旧摇头:“苦,还是很苦。”

  “……欸?真是奇怪……”

  陈元微捧着研钵,自己闻了闻,点头:“……是有点苦。”

  她将研钵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出去,拿着小刷子刷刷刷,然后放了新的香料进去,慢慢研磨。

  看她这般模样,姜阳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便想着问些别的。

  可下一瞬,陈元微忽地舒了口气,语调轻快地开口:

  “……这回好了,这辈子,我再不必担心他会死了。”